我回家,有一段路和他重疊。
也記不清從哪天開始,跟在他身后成了我最隱秘,最不可告人的癖好,明知道這樣很猥瑣,很齷齪,但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飲鴆止渴,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十一月初,天黑著,外面還潑起大雨。
我照例跟著他,不近不遠的距離。走到即將分開的岔路,
路角擺著一尊奔馬的石像,岔路直行是“皇后區”,左轉是老城區——我左轉,他要直行。
這里總聚著一些人,或是擺張小卡片招工的民工,或是鋪張血書懷抱孩子乞討的父母。不密集,但常見。
今天路邊就有這樣一位體態臃腫的婦人,兩條褲腿都是空的。看不清顏色的衣服被淋到濕透,頭發一縷縷狼狽地貼在額角,狼狽趴在地上。
她懷里還抱著個孩子,雨太大,空氣中水汽太模糊,看不出性別模樣,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進氣。
我心情復雜地注視,只覺得生活是無底洞,比財富可以分出高下,比慘卻遠沒有下限。
裴雁來途徑,女人當即像剛從坍塌礦井里吸入新鮮空氣的工人,近乎貪婪的,伸出手抓住裴雁來的校服外套。
她在央求什麼,但雨讓聲音融化,沒人聽得清。只聽見孩子察覺到動靜,像貓崽一樣嗚嗚咽咽哭嚎。
裴雁來停下了。
一些狀況降臨前會有預感,如同是大片拉幕時便升高的腎上腺素。我緊跟著他停下腳步,躲在一邊窺視他在月光下的小半側臉。
我對他是個傳統意義上good boy的認知,就是從這天起發生轉變的。
傘面堪堪只遮住發頂,雨打在地上的水洼,濺起泥點落在鞋邊。
裴雁來笑了下,眼神卻漠然。
他什麼都沒說。
我所能知曉的一切,是他輕描淡寫地撥開那雙手,外套被弄臟,他扯下來掛在臂彎。婦人的手耷拉在地上,他抬腳,從上方跨過。
毫不拖泥帶水,確是他的做派。
那一眼凝視,像是只為了看礙眼的生命在雨里被淋成怎樣一副慘狀。
就在這一刻。
裴雁來這人身上微妙的違和感,終于在我眼前揭開面紗。
他沒有心。
神本就不該有一顆心。
大雨傾盆,風在呼嘯,月亮居然沒被烏云擋住,他的側臉漂亮得一如破碎的光。
在這尋常又特別的夜晚,我成了神的信徒,如此熱切而病態。
我想,我發現了他的秘密。
第6章 上眼藥
距離耿一直來所里找我已經過了三天。
裴雁來始終對我不冷不熱,工作之余一句廢話都不說。如果不是耿一直戳破,沒人會以為我和他還有段前緣。
說不沮喪那是假的。
人真是很奇怪的動物。其實前幾年見不到裴雁來,我并沒有覺得日子有多難熬,按部就班,庸庸碌碌,稀里糊涂地過來了,回想起來只能看到一條單調的直線。
但再見面后,我發現時間可以過得很慢,也可以走得飛快,讓我既想伸手抓住某個特殊的時間節點將它停住,又想將一些空白無味的分分秒秒直接拉進度條跳過。
矯情點說,人也能是普羅米修斯。他噼里啪啦帶來火星四濺的種,讓我歡欣雀躍,也讓我不得安寧。
我敲著起訴狀,正胡亂想著一些有的沒的,就被臉側刮起的一陣風震回了神,劣質卷紙的味道刺激我的敏感又多事的眼睛。
“小山,幫哥一個忙!”
謝弈拿著卷紙從我身邊竄過,臨到拐角處又停了下來,折過頭跑到我身邊,重重地倚靠在我的肩上:“我昨晚上吃了好望角家的燒烤,肉不干凈,我這肚子一趟趟鬧得要命,拜托拜托,江湖救急。”
他臉色確實難看,兩條腿蹩在一起,大冬天急出冷汗。
“你說。”
謝弈像是見到救星,就差沒給我三叩九跪了,如釋重負的表情讓我有懷疑這家伙會不會一松口氣就拉在褲襠里。
“裴律眼睛不舒服,你替我幫他買個眼藥水,回頭給你報……”
仿佛兜頭澆下一盆滾水,燙得我一個激靈。
裴律?眼睛不舒服?
裴雁來的事就是我的事——盡管他本人百分百沒有這個意思,可多管他的閑事幾乎成了我的本能。這種本能沉寂了幾年,一朝爆發就如干柴烈火,分秒也等不了。
謝弈嘴邊那個“銷”字還沒吐出來,我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燒著屁股,蹬地一下從凳子上彈了起來。
“我去。”我抓起外套,問:“他眼睛怎麼了?要什麼眼藥水?”
“視疲勞,你買……”
我套著衣服,脫口而出:“藍瓶潤眼液。”
謝弈詫異地看我一眼,張著嘴發了兩秒愣,問:“啊,是,他說他只用這款。這是老牌子了,你怎麼知道?”
我長了一張并不擅長說謊的嘴,推他一把岔開話題:“你不是要去廁所麼。”
他嘶了一聲,夾著屁股跑了。
去了趟藥店,我拿著一盒眼藥水敲響了裴雁來辦公室的大門。
他看到是我,簽字的動作一頓。
雖然聽起來有點賤,但我確實會為裴雁來露出任何不“裴雁來”的瞬間感到快樂。
“是我。”
得意忘形的特性讓我常有不合時宜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