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懷抱陌生,我有些不適。我下意識想往后撤一步,但最后還是生生忍住這種條件反射,像在吞食最不喜歡的鈣片一樣,暗自囫圇消化下去。
我硬著頭皮等她結束這半長不長的重逢Routine,率先打開了車后座的門坐了進去。
上車之后的第一句,是我問她:“這次回來多久?”
我掐指算了算,竟然有十一個月沒見過她了。
她似乎是想抽一根煙,但是車里沒放,于是掏出了一粒草莓薄荷糖扔進嘴里,踩了油門:“我交了新男友,是本地人,我們相處得很不錯。所以我大概率會留在這兒,”她頓了頓,像在思考:“很長一段時間。”
窗外,向后飛馳著后退的一盞盞路燈飛速從我視線中劃過,明亮轉瞬即逝。
我喉嚨有些發澀,輕咳了兩聲也沒覺著爽利:“哦。這車新買的?那你還回……回家住嗎?”
媽的。
“家”這個字眼是誰他媽發明的,這樣難以啟齒,怎麼叫人說得出口。
“你不知道嗎?車半年之前我就買了。對了,我還想跟你商量呢。”她心情不錯,還在哼著最近流行的新歌:“我和他說好要住在一起的。你也是都快成年的孩子了,需要自己的空間,我突然回去住你會不習慣的吧?”
我突然覺著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嗓子,像是寒風遲來,這才劃破了喉管的嫩肉,溢出溫熱而粘膩的血。
她還在繼續說些什麼,大抵是問我想吃什麼,今晚她請客,讓我敞開了吃,像她的親密朋友那樣。
可我好像突然得了聽力或是什麼理解障礙,半個字都入不了耳朵。
知道什麼是雪上加霜嗎?
這就是。
我嘴上胡亂應著她的話,手上卻從兜里掏出了手機。
人在失意的時候大抵都想找點兒什麼虛妄又美好的玩意兒寄托。
沖動是突然來的。我突然很想聽裴雁來講話,隨便什麼都行,哪怕罵我都可以。
我沒有給人備注的習慣,但在花里胡哨的好友列表中,裴雁來簡單的“Pei”,卻像有什麼魔力似的,不講道理地抓住了我的眼睛。
點開和他的對話框,畫面還空蕩蕩地停留在“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開始聊天了”的系統回復上。
下意識搓了搓指尖,我幾度刪刪改改,最后卻只發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
信號燈由紅變綠,我的這位女司機反應稍微有些延遲,后面的那輛車不耐煩地按了嘟嘟兩聲車笛。
像是被笛聲從夢靨中驚醒,我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又做了小學生也未必會做的傻事,于是僵著手指,想把這條傻逼至極的消息撤回。
裴雁來千萬不要看到,阿門。
我邊長按著對話框,邊默默做著無謂的祈禱。
但我正要按上撤回的圖標時,對方的ID卻突然變成了“正在輸入中”。
沒等我徹底點下去,裴雁來的信息已經發過來了。
--Pei:說
態度不怎麼好,甚至連標點符號都懶得加。
可說實話,看到裴雁來回復的那一秒,我很難說清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傾訴欲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頂峰,仿佛下一秒就要沖開嗓子眼,像是洪水一樣傾閘而出。
我想告訴他,我的媽媽,我的母親……她以為我了解她,更以為她自己了解我、愛我。
可她從不知道,也從不想知道,我是真的不清楚她最近半年里買了車,也并不需要她留給我如此廣袤的私人空間,更不該是她的某位“親密朋友”,疏遠地甚至連“家”這個字都羞于啟齒。
我明明是她的兒子,也明明只是個孩子。
話堵到嘴邊。
我抬起頭,卻突然看到后視鏡中那張美艷而不顯老態的臉。
很奇怪,一瞬而已,那些說辭卻好像統統吐不出口了。
窗外彎月裹著暗云,金邊隱隱綽綽,被突來的狂風卷散,亂成一片斑駁的灰影。
我舔了舔干澀的嘴唇,最后只發了條莫名其妙的消息給他。
像個狂熱的騷擾狂,或者失控的精神病。
“沒什麼。”我說:“就是想告訴你一聲——”
“今天風有點兒大。”
第10章 賭性
說起來好笑,我的親生母親竟然是我生命中的某位過客,來來去去,揮揮衣袖幾乎不留什麼痕跡。
小時候我還會因為她的離開哭鬧,發些不必要的脾氣,姿態很不好看,現在想想卻已經面貌模糊。
我長大了,而她在衰老。
投石入湖,咚的一聲后,連漣漪都很快不見蹤跡。這感覺挺新奇的。
結束一頓價格美麗的晚餐,她喝了紅酒,所以找了代駕。我沒打聽她的新家在哪兒,只聽見她對代駕說:“先送他。”
代駕話碎,調著導航,隨口問:“姐弟?”
她沒答話,我側目看過去,她眼睛都合上了。
到了地方,我背著包把車門拉開。她這時候才喏喏開口,或許因為還醉著,聽起來像撒嬌:“哎,小山……”
我瞥見代駕正從內置的后置鏡悄悄打量,心口堵著的火突然就燒起來。
“媽。”我叫她,突然覺得自己特滑稽:“你不能這麼對我。”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對她講話。但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