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又爛漫的愛將我圍困,我幾次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恍惚了一陣,我才答:“我是徐韻的兒子。”
“啊。”她微詫的神情很快被掩飾,十分熱情地招呼:“你就是小山吧?哎呦,小伙子長得又高又帥,很像韻韻。快進去吧,典禮要開始了。”
我點了點頭。
其實我更像林輝。
高凱家底厚,整場宴席規格很高,不用算都知道花了大價格。
參加婚宴的男男女女無一不光鮮亮麗,連七八歲的孩子都在用時下最流行的手機。
——我一個都不認識。
坐在被安排好的座位上,典禮剛好開始。
司儀正裝整飭地拿著麥克風登場,臺下請的樂團演奏我聽不明白的高雅藝術,我媽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拖著裙擺從長長的聯廊那頭登場。她并不需要我。
我剝開托盤里費列羅外層的金色鋁箔。
巧克力在唇齒間破碎,我的味蕾卻在我媽和高凱兩聲動情的“我愿意”和嘴唇貼著嘴唇交換唾液的時候失了調。明明糖和脂肪含量很高,我卻只覺得舌根發著苦,帶著澀,連胃里也開始泛酸。
儀式結束,宴席開場。
高大儒雅的高凱擁著我媽下場敬酒。我媽的主紗是一身珍珠白的抹胸魚尾裙,把她身材的美好曲線勾勒得完美,敬酒服則是一身不規則裙擺的紅色折頁領裙,襯得她皮膚質感如玉一樣瑩白。
兩人敬完一圈酒,最后來到我身邊。到這個時候,和我同桌的幾人才后知后覺注意到我的存在。
坐在我正對面的女人是高凱的親妹妹,我在照片里見過。
高凱本來就比我媽小,他妹妹更是年紀不大,看起來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
“剛剛就想問了,這位是……?”她歪著頭看著我,帶著不做作的嬌俏。
我端起酒杯站起身,在高凱介紹“這就是韻韻的孩子,叫小山,以后和我們就是一家人”的時候,我演技拙劣地模仿起裴雁來,僵硬地擠出一個笑,故作落落大方的姿態,然后和二位新人碰了碰杯。
酒杯一撞,我先干了。白酒燒過喉管,我嗓子火辣辣的疼,眼睛也很酸。
我毫不吝嗇地夸贊她,你今天很美。
我媽一言不發地盯著我看了很久,眼眶突然有點紅。
雖然不多,但我還是被愛著的吧。
我心里這麼想著,然后走上去擁她入懷。我的肩膀已經寬得可以把她攬進懷里,逐漸長成成熟而可靠的模樣,只是她從沒在意。
又或許曾經在乎,卻又因為做母親時還太年輕,因為那段失敗而痛苦的婚姻經歷,因為我的寡言少語不愿親昵,最終選擇了將我封進盒子。就像我對林輝那樣。
她回抱我,說,謝謝你能來參加我的婚禮。我能聞見她頸側的玫瑰香水味,和我最初記憶中的母親的味道已經不再重合,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有些東西從我身體里剝離了出去。
說不上痛,也說不上輕松——還沒擁有就失去,滋味總是苦的。
我松開她,說,徐小姐,新婚快樂,祝你幸福,永遠。
我始終感謝她。
但最終沒能喊出那聲媽。
她眼角分明帶著淚。
她利落地轉身。
她踩著地毯上粼粼的光,一步一步踏進新生。
——只是從那往后不再有我的影子。
回到學校是下午三點。
外套上沾了煙酒的味道,被我扔在看臺。在去兩千米檢錄的路上,耿一直從后面追上來。
“禿禿,你能行吧?”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捶了兩下他的肩膀:“行的不能再行了。”
大話說得滿,但很操蛋的是,裴雁來竟然也報了這個項目,還十分湊巧地和我分到了同一組。前后連著號,跑道貼跑道。
我站上六號跑道的時候,他正在候場熱身,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四號跑道哥們兒的搭訕。
波瀾不驚,游刃有余。他把握著交往的分寸,不會讓人覺得冷淡,也不會讓人錯以為自己和他真的成了朋友。如此擅于矯飾,又如此順理成章。
我活動著腳踝,喊了他一聲。
“裴雁來。”
長跑比賽前,我明明不該分心,但善妒的基因刻進了我的DNA,在酒精的助力下格外難以控制。我想把他的注意力搶過來:“我媽今天結婚,她穿婚紗挺好看的。”
我從沒和他提過這件事,今天是第一次。
“所以呢。”裴雁來垂眼看我,大抵認為我又在傳遞一些無用的信息。
我很少有挑釁裴雁來的想法。
但酒壯慫人膽,我盲目地認為在我媽二婚這天,我是最該被幸運眷顧的。
我深吸了口氣,說:“想拿第一。”
裴雁來不冷不淡地笑了聲,“想我拿?”
看不起我?
白酒上頭,我的腎上腺素前所未有地達到峰值。
我不知死活地湊近、過線、越界,有什麼東西想要破土而出,又有什麼東西在搖搖欲墜。
“不。”我單手捏住他的下巴,簡直膽大包天,告訴他:“是我拿。
”
發令槍響,如果血能燃燒,那大概升到了一百度。
但我的大腦卻前所未有的清醒。
兩千米,一共五圈。
我咬著牙活了十八年,被林輝家暴住過三次醫院,記事起一共見過我媽四十多面,追著裴雁來的背影看了七百六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