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三杯,冒著熱氣,顯然還有我的一份。只可惜這豆子酸頭重,裴雁來未必喜歡。但他一向喜怒不形色,一口過嗓,眉頭動都沒動。
“坐。”老胡點了點裴雁來手邊的沙發。
我面上不動聲色,但昨天半夜還對著手邊這張臉發晴,乍一見真人,多少有點不自在。
先談案子。
老胡摸出U盤,里面存放著重要的視聽資料。我看過內容,是非正常拍攝的部分審訊過程,也不知道是誰拍的。
這些人很有技巧,逼供手段五花八門,折騰兩天下來,李陽鳴身上竟然一點傷都驗不出來。
我一直以為是老胡神通廣大搞到視頻,沒想到他卻把U盤推給裴雁來:“按你的要求,清晰和防抖我已經找人處理過,可以能識別出李陽鳴的面部特征,現在物歸原主。”
竟然是裴雁來。
我暫時是他的助理,但他是什麼時候辦的這件事請,我一無所知。
震驚之余,我還有話要問:“非正常拍攝的視頻不是不能當作合法證據?質證環節會控方可能會拿這個說事。”
“是。”裴雁來說:“那就不把它當證據。”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但沒人和我解釋。
“小山,跟著裴律師多聽多看多做事。”老胡語重心長:“接下來就辛苦你了,雁來。”
雁來這個叫法實在太肉麻,聽完,我咖啡都喝不下去了。
裴雁來搖搖頭,笑說:“是我勞您費心,您別這麼客氣。”
二人就李陽鳴案又聊了幾句,言簡意長,聽得我心驚,不敢插嘴。
案情討論結束,老胡終于又想起我。
“對了,小山。”老胡喊我:“正好裴律師也在,上次那件事,你正式給他道個歉吧。
”
是說手滑摔掉盒子那件舊賬。
我并不介意多說一次對不起,但裴雁來沖我擺手。按照裴雁來第一順位原則,我條件反射地閉上嘴。
裴雁來無奈一笑:“胡律,說真的,只是小事而已,我沒有放在心上。更何況,林助早就和我道過歉了。”
他給了我們,主要是老胡,一個漂亮的臺階下。
“是麼,那就好。”老胡看我的目光沉而重,其中深意我不欲深究:“這段時間小山給你打下手,沒添麻煩吧?”
裴雁來一貫持重:“沒有,您放心。”
老胡嘆了口氣:“他家里人是我的師弟,這孩子進所就在我手下,算我半個徒弟。”他頓了頓,又說:“小山吧,性子悶,話少,但是各方面能力還是很不錯的。”
他停了兩秒,繼續,“以后就勞煩裴律教育了。”
以后?勞煩裴律?
什麼意思?
我很快意識到,老胡三言兩語,明里暗里都在推我去給裴雁來當助理。
這場面有點兒像托孤。很古怪。
我詫異地看向老胡,今天他雷打不動地穿一身黑色西裝,不知道最近在忙什麼,人消瘦不少。我在余光里又瞥見裴雁來,他放下咖啡杯的動作頓了頓。
“您客氣了。”裴雁來沉默半刻,應道。
兩秒后,咖啡杯落在實木的茶幾上,發出一聲悶響。
我遲疑再三,還是沒忍住叫了老胡一聲:“胡叔。”
老胡聽我這麼喊他,沒說話。他看了我一眼,這一眼里有無言的制止,于是我只能把話悉數吞回去。
老胡雖然年長,但在事務所里和裴雁來是同級。他明知我和他是有齟齬的舊相識,還把話攤開說到這個份上,是我沒想到的。
此刻,他比高凱更像我的繼父,憂心我在新上司手下受委屈沒人護。我只覺得慚愧,所作所為對不起這樣熨帖的善意。
裴雁來垂著眼,只裝作沒看見我和老胡的眼神交流。
“胡律,您放心。”
他今天說了很多句這樣的話,也不覺得煩。
談話告一段落。
離開辦公室時,我端著三杯各剩一半的咖啡,兩只手都不空。不知道是不是礙于老胡的情面,裴雁來主動幫我開了門。
我思緒重重,話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謝謝您。”等到看清裴雁來的臉,我才后知后覺尷尬起來。
我從沒對裴雁來這麼畢恭畢敬過。即便從前我將他奉上神壇,將他當作不可褻瀆的月亮,也從未這般謙恭。哪怕我和他之間只有高中同桌這一樁蒼白的舊事,也都顯得我太不識趣了。
裴雁來投過來的目光晦澀難明。過了好一會兒,直到老胡詫異地看我們在門口大眼瞪小眼,問“怎麼了”,裴雁來才回過神似的,一聲說不清意味的氣音從他牙關溢出。
這人將目光從我鎖骨處掃過,用手指虛虛拎了拎我的襯衫領口,給人一種近乎親密的錯覺。
“襯衫扣子扣錯了。”
我當即一愣,連忙低下頭檢查。剛找到罪魁禍首,手里的托盤失了平衡。
雞飛蛋打,我手忙腳亂。
陶瓷杯保住了,但是襯衫遭了殃。胸口白色的布料上,沾了一大灘濕漉漉的咖啡漬,相當狼狽。一些液體滲透衣服,濕濕嗒嗒地正從胸口的位置,緩緩順著腹肌向下流。我被瘆得發癢,但笑不出來。
當著上司和十一年白月光的面這麼丟人,說是社死現場不為過吧。
老胡嚇了一跳:“你這小子,最近怎麼總是粗手粗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