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回復,但第二天交上去的模擬填報改頭換面。天南地北的適分一本,第一志愿換成了西北某高校的外語系。
我媽后來給我打電話,我只當沒聽見,直到鈴聲消弭。
好在我第二次高考發揮得很不錯,得償所愿進入首都某211的法學院。
我和我媽沒有什麼往昔可以回憶,話題很快掀過。
十點多,高凱端上來幾盤餃子,有葷有素,餃子皮用了三種顏色不同的蔬果汁揉,捏得飽滿又好看。
我一眼就看出這是我媽包的。
“需要醋和辣油嗎?”
高凱問我的時候,我正在工作群里搶裴雁來發的紅包。
他是金窩里飛出的鳳凰,出手比老胡更大方,連甩了快三十個四位數的拼手氣紅包,到了限額才停下他的資本家行為。
無一例外,大家都被砸暈了,點開紅包都懷疑自己看錯了小數點。
我今晚心情挺差,但運氣卻極佳。三十個里,我大半都是手氣王,零錢包頓時變得充盈。
起初我還覺得拿了心虛,但裴雁來面對同事們的熱情奉承,最后只無差別地簡單發了一句“新年快樂”。
這麼多年了,還是我第一次從他嘴里看到這句話。
想法瞬間變了。
夜總會的少爺陪笑還有小費,我任嘲任罵任咬任掐這麼久,拿份勞務費總不過分吧?
就當破相半個多月的高額精神損失也行。
“……嗯?不用,謝謝。”我慢半拍才答。
我媽正往大寶二寶小碗里細細挑餃子放進去。大寶碗里五個綠色一個黃色,二寶飯量小點,三個紫色一個黃色。
她看見我,臉上表情有一瞬間怔愣:“什麼事兒笑得這麼開心。
”她問:“是不是談對象了?”
我倒是想。
“……沒。”我摸了摸臉:“我笑了嗎?”
我媽一本正經答:“沒,你沒笑,是你媽我眼花。”
我正覺得尷尬,大寶和二寶先后從碗里唯一的黃色餃子里扒拉出一元硬幣,兩個孩子的呼聲將我從窘況中解救。
“媽媽,我又吃到了!”
“媽媽,今年我比哥哥快!”
“胡說,明明我比你快!”
我媽很快忘了我這茬,咧著嘴笑,兩手在小孩兒臉頰上各親幾大口:“好,好,我知道啦!新的一年,我的兩個寶都好運!”
吃完飯已經快十二點,餐具第二天有保潔收拾,并不用操心。
盤子統統被端去廚房,我媽指著那間存放行李箱的屋子說,客房已經收拾好了,有什麼住不習慣的盡管說。
我草。
意外驚嚇。
在心里措辭了半天,我才開口解釋:“其實我在市區訂了酒店,一直訂到初五,過年期間不能退的。火車到站太晚,我沒來及把行李放回去。”
高凱看我媽愣在原地,接過話茬:“好不容易聚齊,我和你媽怎麼好意思讓你住外面。這樣,酒店的房費不要緊,我們可以幫你出。”
我媽吶吶道:“是呀,這都是小事……”
她這時候又像個沒長大的少女了,但我終于學會對她說不。
“還是不了。”我信口胡說:“明天一大早我還約了同學,收拾出門吵到孩子不太好。”
大年初一,我跟誰約啊。
不過提到孩子,兩人果然服軟了。
行李箱重新被拖出來,上面沾了一層灰,大概是在火車上蹭的。剛開始我沒太在意,現在看卻覺得不太體面。
我走到玄關,電視里主持人伙同一眾明星在倒計時。
從背包里掏出一張薄本時,我甚至還有心想,裴雁來在做什麼?
現在煙花禁燃,他會不會偶爾也覺得寂寞。
不會吧,不會的。
他沒有那種情緒,我該比誰都清楚。
他不需要我。
我又想到剛剛的硬幣。
大寶二寶能在被特殊標記的餃子里找到這樣的硬幣,年年如此,被我媽安排好的,算是一年的好彩頭。
但我沒告訴過任何人。七歲那年,一口咬中那三枚硬幣后,趁我媽哭著收拾行李,我心懷僥幸,挨個把其他十四個餃子開膛破肚。
露出的只有滿腹肉餡油花。
蒼天少有眷顧賜我一次險勝。
一鍋形容相似的白胖餃子,十五選一的概率。我走向新生。
漫長又轉瞬,存折終于遞到我媽手上。
“這里面是二十萬的定期,和兩筆六千六百六十六的活期。后面的是給兩個孩子的見面禮,前面的……”
我看著她的眼睛,說:“算我還您的。”
這就是我今年必須回陵城的原因。
省吃儉用八年。從七歲我跟她走算起,到十九歲上大學經濟獨立結束,一共十二年。所有花銷,加上高凱幫我找工作的人情費,都在這張紙上了。
沉默有些難捱。
“你……”她終于開口時手在發抖:“你什麼意思?”
我猜到她誤會了,于是解釋,但一如既往的不善言辭:“您別多想,我只是想把能還的都還了。”
我說,“您永遠都是我媽。”
倒計時結束。
屏幕內、屏幕外,舉國歡慶新年。
合上這扇大門前,我透過暖黃的罅隙,同格格不入世界的告別。
“新年快樂。”
恭喜你,終于學會做母親。
行李箱的轱轆轉著,空曠的道路上只有我一個人。
路燈滅了。
我一路聽著刺耳的磨地響,一邊想著,但我一直都是糟糕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