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毛語氣里真帶點遺憾。
我疑心要麼裴雁來是絕頂PUA大師,要麼這群人都像我一樣是天生受虐狂。想被裴雁來暴力對待其實也簡單,性騷擾一下,就能解鎖在水里溺斃或者滿臉傷疤的成就。
不過還是算了,這殊榮我一個人享受就足夠。
“那是意外。”我說。
高三的四月中旬,天氣變熱,教室里空調開始運轉。空調很舊了,開冷風出氣時尤其帶著“呼呼”聲,比較吵。
午休時教室沒人講話,空調的噪音更明顯。裴雁來嫌煩,干脆拎著教輔下樓。
我是自己跟過去的。
暮春的太陽顏色發暖,后山枇杷樹一排,枝頭掛著青黃不接的枇杷,光從枝葉的罅隙里漏在地上。
裴雁來背靠著一課枇杷樹,手背上落著或大或小的亮斑。
我手里拿著英語三千詞,看見他頭頂有一顆將落味落的枇杷。
那家伙沒熟,砸下來能把人腦袋敲昏。我不欲打擾裴雁來學習,但又愿行好事,于是撂下手里的書,我從樹的另一面悄聲往上爬。
樹干很粗,但個子不算太高。沒幾分鐘我就到了頂。
但我大概是裴雁來克星。
手剛摸上那根枝子,腳下就一打滑。我穩住身子,樹枝卻猛地一擺,枇杷晃了兩下,就以肉眼可見的加速度直線下落。
——著陸點是裴雁來的發頂。
“裴雁……”
我只來及說了兩個字,就聽“咚”的一聲。
枇杷正中靶心。
甚至從裴雁來的頭頂,又滑到他手上的教輔用書上。
救命,我去死。
我垂下的腿猛地一縮,很心虛地窩成一團蹲在樹上。
適逢裴雁來默不作聲地抬頭看我,我張張嘴,解釋道:“……想提醒你的,沒來及。
”
“下來。”他輕聲提醒。
原則上我從不忤逆他,但關乎生死存亡,我還是堅持自己的決斷:“我,我再蹲一會兒。”
“下不下來?”他又問。
往日一句話他從不說第二遍,我覺得稀奇,但也察覺到危險。
我表情木訥地回:“……還是算了。”
然后裴雁來說行。
書一合,青黃不接的半生枇杷落進他手心。
他拋起來,顛了兩下,像在估重,隨后抬步就走。我以為大劫已過,一口氣泄下來。
但沒能輕松兩秒鐘,裴雁來手里的枇杷就又穩又準地砸向我面門。
我躲閃不及,額頭中彈,“草”了一聲,麻袋一樣從樹上滑下來。
幸虧眼疾手快抓住一截手邊的枝干,不然倒霉的該是我的尾椎骨。
目光盡頭是裴雁來的背影。
三兩蝦餃和一碗豆漿都只剩碗底,張小毛和我的對話進行了十多分鐘就走到終點。
不長不短的際會,不至于彈盡糧絕到尷尬無話,也不至于滔滔不絕到意猶未盡。舊故就是如此,比“好久不見”多幾句寒暄已經算是人間有情。
出門往外,大路各分兩邊,他左我右,最后一段話是他開的頭。
“上學的時候哪能想到,我堂堂張小毛,沒到三十,人生竟然已經望到底了。”張小毛摸了把隱現禿頭危機的發頂:“不過想想,當年咱班星途璀璨的大明星,到現在也只是個婚慶司儀,我就又覺得不能全怪時運不濟。”
我看向他,他朝我笑笑,笑得并不辛酸,但我看完嘴里發苦。
他說:“活著就是操蛋。”
“你說的對。”我答。
回到賓館。我打開同學群,第一次點進孫汀洲的個人名片。
我沒加他,【添加到通訊錄】這幾個刻板的黑體字像是一道坎,橫在我不可回望的過去。
ID是“A若磐婚慶Louis”,讓我很難把他與過去風光無限的孫汀洲劃上等號。
命運就像審判者陶特,重塑的力量各有所異,它卻平等地將每個人打碎。
又點進裴雁來的主頁。
他不分工作微信和私人微信,半年可見仍舊空無一物的朋友圈十年如一日。
世界上真的有人并不需要生活。他的一切簡明又狹促,深不見底的黑,只容得下自己。
晚上下起了大雨,我不想出門買飯,就叫了客房服務。
點的是蛋炒飯和八寶粥,但因為是大年初一,所以賓館還附贈了一瓶濃縮的葡萄汁。
我擰開,果汁溢得太慢,晃了一圈后,零零星星漏了幾滴在鞋上。
今天穿的是雙白色的球鞋。
葡萄汁落在鞋頭和鞋側,洇開之后和紅酒的酒漬相像,難以分辨。
壁掛的電視停在央二臺,春晚剛好重播到幾位眼熟的明星合唱《想你的365天》。
我在鋼絲上行走,記憶卻不受控制,回溯到和這首歌同頻的某個場景。
白象破籠而出,我再次看到它平凡的全貌。
——如果一定要找個分崩離析的節點,那是我和裴雁來的最后一面。
第40章 于此刻坍塌(上)
……
剛結束高考三天,新鮮勁沒過,謝師宴送走老師才聚眾來到KTV,包房里處處是解放天性的鬼哭狼嚎,正常溝通得靠吼。
耿一直飯桌上就喝大了,早早被他繼母的秘書揪回家,這桌斗地主二缺一,拉我來湊數。
“草,我要不起。”
“我也不要。”
我目光在角落里扎堆的人群里落定,手上甩出五張撲克:“五六七八九,順子。
”
“我靠,怎麼把地主放跑了啊!”農民氣得左手一揚,剛好打翻一邊的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