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胸腔還在起伏,他簡直沉靜得如同一尊華美的雕塑。
“你記憶力比我好。但如果真的需要提醒,我樂意效勞。”我面無表情地滔滔不絕:“高三,你常去的那家酒吧,還有……”
話沒說完,我眼睜睜看著裴雁來伸出左手,又狠又準地橫著卡住我的嘴。
雙唇間是觸感陌生的皮肉。我和他對視,他眨了下眼睛,嘴巴一張一合,終于對我作出警告。
“可以了。”
語氣平和,姿態強勢。
我喉結滾了滾,放任陷入這場心照不宣的僵持。
船艙里突然傳來便攜音響的樂聲,我依稀記得Jane的背包里是有這麼個東西。
……
“寒風不消說,誤入千層樓”
“點一把野火,無憂亦無愁”
……
女聲低沉沙啞,臊得我耳廓發紅,鼓膜連著心臟在跳。
在海上怎麼燃起野火?我越想越魔怔。
裴雁來的虎口就在唇間。火是紅色,血也是,這算不算合理的代償。
我抿緊嘴唇,貪婪地試圖和他的手接吻。打針前要用碘伏在皮膚上消毒,于是我探出舌尖,在他虎口處輕舔。
裴雁來肌肉驟然發緊,他想抽手,但我得告訴他為時晚矣。
我有兩顆不太典型的虎牙,因為不常笑,沒人在意過,連我自己也是。但此時此刻,我用它們廝磨那塊皮膚,留戀地想著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
一口咬下去,裴雁來猛地撤回去,我卻不要臉地追上去。船猛顛一下,我失重一樣跌倒在他身上,兩個男人的重量,軟折疊椅遠遠承擔不住,吱呀一聲垮塌,我和裴雁來栽到地上。
桶被打翻,大魚跳出來,一躍到遠處的甲板,癲狂地撲騰著身體。
裴雁來的臉近在咫尺,月亮灑了他半面光。
記憶里,我從未和他有過如此漫長的對視,如此平靜,又如此晦暗。
直到皮肉被刺穿,他吃痛地皺起眉,是極為不悅的神態,手用力抽開。因為他的動作,微量的血液終于漫進我的齒關。
嘗到鐵銹的味道,我味蕾錯亂,錯認成烈酒。
我天真地以為以為這一刻會持續到宇宙盡頭,但突如而來的海風卷散歌聲。
梁心拉開窗戶,從船艙里探出頭。
——“裴律師,林先生。釣不上來就算了,我們在烤魚,過來吧。”
上面亮,底下黑,他看不清我們,但我遲疑間牙關一松,裴雁來已經抽出手。
“好的,馬上來。”
裴雁來說著站起身,拍拍衣服上沾到的水。
我也爬起來,像酒勁剛醒,慢半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到底做了什麼瘋事兒。
裴雁來捏著手套把魚粗暴地扔進桶里,響聲震天,抬腿就走。我喉結滾了滾,企圖亡羊補牢,匆匆叫住他:“傷口,不然我,我幫你處理一下?”
“林小山。”
意料之外的,他竟然真的停下。
我訥訥:“啊?……嗯,我在。”
“事不過三,我給過你機會。”他側過臉留下一個意味難明的眼神,很短暫,陰冷又潮濕,語氣卻輕和又平靜:“這是最后一次。”
什麼事不過三,給我過什麼機會,他又在做怎樣的倒數……我聽不明白。
他的背影消失不見。我尚且琢磨不清他想說什麼,手機卻突然響了。
是我媽的電話。
“小山啊,在忙嗎?”因為信號不好,她聲音有些小,但勉強能聽。
我喉嚨干澀,清了清嗓子,答:“在外面。”
“啊。”她聞言加快語速:“前段時間跟你講過的,你高叔叔客戶的女兒,你還記得吧?”
“……記得。
”我倒真想說不。
她笑笑,語氣溫柔輕快:“她四月初正好在你們律所附近辦點事兒,我一聽說,就幫你約了一起吃個午飯,這事兒你得記在心里啊。我已經把她的電話發給你了,具體的你們年輕人自己聯系。對了,餐廳記得提前定一下,不要怠慢人家姑娘。”
沉默幾秒,我艱難地喘口氣,隨口應付說好。
這是最后一次。
我會去,然后把話說清楚。
電烤爐在上層的露臺,我踩上二樓的時候,程含英正興致勃勃地提刀解剖裴雁來釣上來的那條魚。魚已經死了,不知道是因為缺水還是被裴雁來砸的。
裴雁來在洗手,傷口已經被他自己處理好,貼了創可貼。
我局促地擦擦手,說:“我刀工不好,魚我來烤吧。”
“可以,小心別糊了。”梁心沒有異議,攤攤手,把扦子交給我。
我烤著魚,爐子生著火,是漆黑海面上一豆明光。
裴雁來沒靠近,倚著欄桿,手上燃著煙,但沒抽。印象里他從不碰煙,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大抵是郁行野遞給他的。
走著神,我失手打翻調味的鐵罐,一陣雜亂的脆響將裴雁來的視線引過來。他肩背舒展,身量極高,挺拔又好看。半扇臉迎著海面,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落了短暫兩秒,煙霧沒有過肺,從嘴里輕吐。
一團模糊。
在彌散的煙霧中,過去與現在重疊,裴雁來的臉幾經變幻,終于凝實。
匆匆一瞥,陰郁又俊美。
我給魚翻面,心臟漏了兩拍半,但音響還在機械化地單曲循環。
“江海渡孤舟,人海渡蜉蝣”
“回望少年人,幾度春日夢”
……
“你看這世間匆匆,人海里落孤舟”
“瘋瘋癲癲去,誰與你共游”
喉管中似還殘存他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