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下午四點,我想了想,給出了一個非常有建設性的意見。
“不然隨便逛逛?”
然后我和裴雁來真的去隨便逛逛了。
小區離高中太近,沒走幾分鐘,就看見了陵市一中的學校大門。
學校門口有家夕陽文具店,聽說是店主是世襲制,店齡比我年紀都大。
十年前店門口拴著只年幼的吉娃娃,現在居然還在,只不過它風燭殘年,比記憶里干癟了太多。
這只吉娃娃從前見到裴雁來就狂吠,姑且算是動物對危險的預判,但它在我之前就獲得了裴雁來多余的目光——講出來很丟人,可我確實曾經嫉妒它,并且在重逢的此刻,我清晰地回憶起那時的滋味。
我和裴雁來走近,那只吉娃娃就從地上站起來。它四肢細得像枯枝,眼睛凸出來,但跳起來狂吠的姿態矯健得讓我恍惚。
叫聲又尖又亮,然后意外也不易外的,裴雁來再次被它吸引了注意力。
我不太開心。
蹲在它攻擊范圍之外,我和它平靜地對視,然后讓它“閉嘴”。這件事我做過很多次,只是從前都是在裴雁來離開后我偷偷嚇唬它,而這次是當著裴雁來的面。
童年陰影會伴隨人的一生,或許狗也是。
我也沒想到這只吉娃娃會和十年前有一樣的反應,幾乎像條件反射。
它倒在地上,四只蹄子往上蹬,憤懣郁結到我開始自我檢討,是不是不該和一只耄耋之年的小型犬計較。
和它的對峙被裴雁來一聲笑打斷。
我站起來,說:“這狗不僅兇,還耍無賴。”
裴雁來用一種很新奇的目光打量我,半天才說:“不叫的狗咬人最兇。
”
語氣十分微妙,我立刻就意識到此狗非彼狗,鬧了個大紅臉。
繼續往前走,路過學校正門,陵市第一中學幾個字重新做了電鍍,大門也翻新,暑期暫時沒有學生,但保安還在崗上。
我的高四是在另一所寄宿學校度過,和那里比起來,這里更像人間。如果裴雁來在,那就是天堂。
“李逵當時勸我不要復讀。”我踩了踩地上的石塊:“我沒聽。”
從北方飄來一朵陰云,剛好把太陽全遮住,我和裴雁來的影子都變淡了,輪廓帶著毛邊,分不清誰是誰。
“我想去首都找你,當時想的是…雖然不是一個學校,但再不濟也是同一個城市,說不定就遇見了。”
裴雁來把石塊踢飛,這下我只能看著他。他說,“嗯。”
他的反應很正常,我卻覺得微妙。
我愣了下,問:“這些你全都知道?”
“知道。”他點頭,答案并不意外。
突如起來刮起一陣風,涼且帶著潮氣,我和裴雁來的衣角都被吹起,大夏天竟然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李陽鳴案二審結束的那班地鐵上,燕大學生對裴雁來的議論仿佛就在耳側,裹挾車廂穿過隧道的摩擦聲,把我帶回很多年前那個和我媽意見相左的晚上。
沉默半晌,我近乎篤定地問他:“你大一下學期出國,是不是因為看到了我模擬填報的志愿表。”
照顧我媽孕期的情緒,高四那年,我打印出來有整頁A4紙大小的擬定志愿,選定的高校天南海北,就是沒有一所在首都。
我知道我不該想太多。
于情于理,如果裴雁來有去耶大的機會還選擇留在燕大,這才是反常。
但很遺憾的是,關于裴雁來的事我很少猜錯。
關于這個問題,裴雁來沒給我任何答案。沖動如浪涌頃刻間沒頂,我去牽他的手,像青春期早戀的情侶,我們掌紋貼著掌紋,不必用力也緊合。
他什麼都沒說,繼續向前走,從校門前經過時毫不留戀。我卻知道我是對的。
我曾以為裴雁來鋼筋鐵骨,無空可入。
優雅溫和的表象讓他在利益至上的人情社會如魚得水,無往不利,他永遠從容,永遠游刃有余,永遠做謀定而動、拉著弓的獵人——奧林匹斯山上只有一位宙斯。
但世人畫不出完美的圓,裴雁來也不能例外。
……我以為的純粹利己主義者其實并不純粹。
裴雁來的利他情結是我。
晃到“半斤廢鐵”門口時,我還在想,老天,我有這麼大的魅力?裴雁來遇見我也算倒了八輩子霉,我得對他再好一點。
春節后看見老歪的朋友圈,他花了一個月把“半斤廢鐵”改造成餐飲并行的多元酒吧,顯然小有成果。臨近飯點,客流比之前多了不少。
我和裴雁來推門進去,剛好撞上老歪。他又蓄起胡子,看樣子現任已經變成了前任。
“歡迎光……嗯?是你們?”
老歪看看他又看看我,看看我又看看他,突然笑出聲:“今天喝什麼?羅馬愛侶還是撒哈拉蜜月,我親自給二位做。”
東拼西湊的酒名挺能唬人,我問:“你現編的?”
老歪推推墨鏡,聲音低沉:“你怎麼知道。”
我沒忍住笑了一聲:“少貧。”
“這位是?”裴雁來側著頭,突然溫聲問。
我還沒開口,老歪卻擺手哼哼兩聲,柔聲道:“叫我老歪就行。
”
我不確定裴雁來是否記得這號人物,補充道:“老朋友了。”
“少套近乎,誰和你是老朋友,騙我打折呢吧?”老歪擺擺手,做作地對我說:“忘了問,您叫什麼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