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生母子之間的舊賬沒那麼容易一了百了。
出于各個方面的考量,我需要和她談談。
今天的會議日程是下午一點到七點,中午,裴雁來開車送我到高凱家樓下。我什麼也沒說,他就什麼也不問,只告訴我,今天結束晚,不用等他吃飯。
很突然的,我站在車窗邊上,對裴雁來的愛意前所未有的豐盈——人偶爾會有這樣奇妙的時刻,文藝作品里叫作墜入愛河,放在我身上,要叫在愛河里溺死。
我把頭探進去,輕飄飄落了個吻,但裴雁來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
他按著我的后腦,直到彎腰曲背的姿勢我喘不過氣。這個吻太過火。
“去吧。”臨走前,他說。
我說好。
但再次走進這棟樓時滋味有些不同,因為今晚我有了歸處。
夫妻倆和兩個孩子都在家。半大的孩子正在生長期,半年不見,大寶二寶就竄高了不少,見面先喊我哥哥,然后就祝我二十八歲生日快樂。
也不知道是父母教的,還是對我有點印象。
我媽準備了滿滿一桌菜,中間還擺著八寸的巧克力蛋糕。感恩此刻天光大亮,沒人點蠟燭。
她切了一塊給我,我轉手遞給大寶,大寶說謝謝哥,她又切了一塊,我轉手遞給二寶,二寶說,謝謝哥哥。
我媽臉色繃不住了,是高凱干咳一聲,站在徐韻丈夫的立場又在提醒我什麼。于是我接過刀,分成三份,給我媽,給高凱,放在自己面前。
最后這三份超額的蛋糕誰也沒動。
吃完飯,大寶二寶要去午休,兩個孩子分別要了父母的一個面頰吻后,乖巧地回到臥室,關門前還不忘對我招招手,說,哥哥午安。
我俯下身,也回了句午安。
是被教得很好的孩子,和我完全不同,兩個極端。
門一合上,寬敞的房子變得很安靜。沉默的一分鐘后,餐桌上殘羹冷炙,杯盤狼藉,高凱擼起袖子要幫我媽收拾,被我攔下來。
“高叔,”我端起盤子,“我來吧。”
高凱看了我一會兒,點點頭,等到我媽走進廚房,才說:“你媽最近心情不太好,你們好好聊聊。”
我沒應,問了句別的:“她的手是什麼時候燙傷的?”
高凱面色遲疑。
因為基因里存在同樣的劣根性,所以男人看男人,一般看得準。高凱道德感極強,說不上完美,但是個端正的真君子。我猜得出我媽對他下了封口令。
“我不會和她提這個,我只想問問。”
單從我和徐女士的血緣關系,高凱就沒有辦法鋸口不答:“……大年初一早上,她燉雞湯的時候走神,澆到左手上了。”
是給她存折的第二天,情況也比她告訴我得嚴重。并不意外的答案。
無知無覺時我又成了哪場無妄之災的罪人,盡管我自己對這個身份并沒有認同感。
進了廚房,我接過盤子,說我來洗。我媽在走神,順勢讓到一邊,用抹布猜干凈盤子上的水漬。
刷到第二個盤子,她突然開口,問:“你是不是怪我?”她頓了頓:“……你是該怪我。”
水聲嘩啦作響,我手上動作沒停,“我不想騙你。以前怪過,但現在明白不該怪,所以不怪。”
彎彎繞繞的,可每個字都是真心話。想要盡快結束這一切,我必須強迫自己坦誠。
午后的太陽順著窗戶灑進來,我媽握住瓷盤的指腹用力到發白。
“我不成熟,莽撞,想一出是一出。因為這些,我做過很多錯誤的決定,是個失敗的母親。”
她繼續說:“每次和你見面,我都會想到那個畜生。想到他,我就會想到自己的失職,想到如果你不出生在這個家庭,是不是就不會受這樣的罪。逃避得越久,我就越學不會和你相處。”
“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我輕聲答。
“……小山,”她看向我,嗓子有些緊,說:“我說這些不是想得到你的諒解。”
我點頭:“我知道。我不怨你。”
我沒有撒謊。
懷我的時候林輝嫖娼,我媽大著肚子去按摩店抓奸,可惜到場的時候他還沒來及脫衣服。
睜著眼說瞎話,黑的也說成白的。林輝破罐子破摔,似乎終于找到發泄的由頭——盡管并不正當——從那之后才開始漫長的家暴。
她報過警,但司法在婚姻家事方面似乎總自動退為弱勢。在那種情況,她還是選擇賦予我生命,這份生恩沉重而龐大,我不會忘記。
“……你從小就懂事。”她笑了一聲,玻璃盤面映出一張比哭還難看的臉:“這段時間我也想清楚了。你和我生分,這是我該受的,我不奢求你再和我親近。但是錢你沒必要還給我,那是我為人父母該履行的義務。”
水龍頭被我關上,廚房里頓時沒了別的聲音。
講大道理是沒用的。
“媽。”
我叫她,把二寶的飯碗洗干凈遞過去,“我比你想象的自私。這錢不還我睡不安心,所以只能讓你為難了。”
過了好半晌,我媽放下青色的小碗,擦了擦眼淚:“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小山。”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哭的,躲著藏著,這麼無聲無息。
簡直不像我媽,愛讓人變得矯情又脆弱。我又覺得這樣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