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胡春漫還恨不恨自己……我猜,對于早年沒能承擔丈夫和父親的責任——食下權欲的惡果時,他大抵悔不當初。
但拋開我和老胡彼授我受的恩情,如果讓我做出客觀評價,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站在胡春漫這邊。
子女或許到至死仍舊含恨,沒人能替他開脫半個字。那是一條人命,是獨立的權利義務主體,是誰的母親又是誰的女兒。
——他是讓我不要做第二個他。
我不會。
“好。”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產生微弱的回聲,希望他可以聽到。
這場手術真的做了很久。
我和裴雁來稀里糊涂在快餐店吃了頓晚飯,又打包帶了兩份回去。
沒坐電梯,我和他走樓梯上去。途徑某一層,碰巧聽到了一陣陌生的、絕望的哭號。很快,就見家屬沖到樓梯間,聯系了壽衣店。
人之將死,做這行的可能比親朋還著急。家屬的手機劣質,明明沒有外放卻能聽見對方匆匆道,馬上就到。
我看著這扇厚重的鐵門,什麼都沒說。
到手術室門口時紅燈還沒滅下去。
快餐遞給了胡春漫夫婦。二位顯然沒有心情吃,袋子就放在一邊,但不忘對我說謝謝。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歪在裴雁來肩膀上陷入淺眠。
其實說是淺眠也不恰當,我好像并沒有睡著,但卻做了很多古怪的夢境。
我只記得自己迷迷糊糊地握住裴雁來的手掌。指尖觸摸到掌心,他生命線很長,比我的長,我自私地想,這樣很好。
直到我作亂的指尖被裴雁來捏了一下,才猛地驚醒,大冬天的,差點兒出了一背的冷汗。
“來了。”裴雁來說。
話音剛落,手術室的門打開。
胡春漫幾乎是撲上去的,但她坐得太久,腳麻了,好在被丈夫扶了一把。
“醫生!”她聲音發抖:“怎麼樣了醫生?”
我和裴雁來也隨后站起來。
先露面的是主治醫師,她面容疲憊,摘掉口罩后,才在四雙眼睛的注視中彎彎眼睛,短促地笑了笑。
“手術比較成功。”
媽的。
我就說吉人自有天相。
不只是胡春漫,我腿一軟,也差點兒摔在地上。
一行白大褂離開,隨后又過了一陣兒,老胡才躺在床上被推出來。
胡春漫和她丈夫已經無暇顧及我們倆,一路追著進了電梯。
而我轉身,看著裴雁來半晌沒說出什麼話。
其實我仍有許多事想不通。
有人喜結連理,有人誕下新生,有人走向死亡——老的,小的,或是同輩人。我這個年齡,似乎一直在經歷這些。
命運到底想啟示我什麼呢?我靠在墻上,對著燈罩里撲火而亡的飛蛾的尸體,無聲地哀悼。
裴雁來就是在這時候對我張開雙臂的:“過來。”
我看向他,視線大概率有些呆滯。
當我無知無覺地和他相擁,鼻腔里干果和木頭的馨香漫過醫院刺鼻的消毒水味,我想,在此刻,我獲得了一次思想維度上的新生。
不搞哲學,我并沒有探究本源欲望的必要,那太空,太虛,太吊詭。裴雁來和我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存在如此短暫,轉瞬即逝,每分每秒,我要做的只是握住他。
這才是我的去向,我的歸處,我的宿命。
活著很好。
一切結束已經將近晚上十一點,到家門口,裴雁來卻半路接到一通電話。
他把我放下去,自己又離開了,但在凌晨之前趕了回來。
他洗完澡,我正歪在床上放空。
直到他扔過來什麼東西,我下意識躍起接住,然后又撲倒在床上,床墊彈了幾下,像在罵我。
手感是很小的一個物件。
看之前,我本來想問他是什麼。但我一抬頭,話就都憋回肚子里了。
裴雁來在系睡衣的扣子。
——他左手無名指戴著一枚銀色的素戒。
答案昭然若揭。
身體快過大腦,我張開手掌,模樣都沒看清楚,就著急忙慌地把戒指套上,過程異常順利,尺寸剛好。
裴雁來嘲弄地笑了下:“怕什麼。”
“怕你拿回去。”我實話實說,對他張開多了戒指的那只手。裴雁來喜怒無常,我不是在做無端的惡意揣測。
“你搞錯了。”裴雁來捏住我的手腕,側目看我一眼:“是你花的錢就是你的,我拿不回來。”
“……”我沒明白:“什麼意思?”
“意思是,”裴雁來靠近,齒尖在我無名指根部曖昧地磨了磨:“我用的你的工資卡。”
“……”
我悚然一驚,抽出手,翻起短信。
今天事情太多,銀行卡的消費記錄直接被我忽略,但戒指的價格并不貴,完全在我消費能力可承受的范圍內。
我打量裴雁來,倒不是因為別的,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選擇在這天拿出這份“大禮”。
我問他,他就給了我答案,“就當送我的禮物。”
禮物?
剛剛清理手機消息,我才明確地意識到,這是我和裴雁來在一起之后,他的第一個生日。
臥室的燈被關上。
黑暗里,裴雁來和白天是完全不同的。
他像皮膚饑渴癥,類似圈地的野獸,從背后摟住,手握著手腕,讓我動彈不得。
戒指冰涼,卡在脈搏處,感覺很奇特。半晌,我才問,裴雁來,你不是一直不過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