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確實喉嚨干澀。我愣了愣,接過:“謝謝。”
他沒坐下,就站在一邊,往遠處看。我也順著望過去,沒看到什麼特別的,只在視線盡頭捉到那輛破爛的五菱。
“謝謝。”我又道,這次語氣鄭重。
二十分鐘前,破損的雷克薩斯、糟糕的信號和軀干抽搐的孩子讓我焦頭爛額。
——但被我當成假想敵的面包車卻神兵天降。
那位被我錯當成亡命徒的債務人,急得滿身是汗,一路飛馳,連拉帶響地把我和鬧鬧送到最近的醫院。
好在鬧鬧情況很快穩定,胡春漫的表姐也已經飛速趕到,我才終于能下樓喘口氣。
司機喝水被嗆了一口,上手摸了把臉,說:“別,太客氣了。人命關天的事兒……我也沒想到這麼巧,竟然會遇到‘熟人’。”
古話講,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我心里有了打算,于是搖搖頭:“上次修車的錢……不著急還。”
在債權關系里,“不著急”就意味著延期,而延期往往約等于無限延宕。更何況據我所知,這位原本就是做小額借貸的,身上還背著不止一筆債務。
盡管實務中口頭約定通常很容易臨陣反水,但我做人還算有原則,沒這種想法。
司機一愣,訥訥:“那不是你老板的車麼,你說了能算嗎?哥們兒,為我得罪領導不值當的。”
時過境遷,我一時失笑。
今天不是工作日,我轉了轉無名指上的素戒,告訴他:“不用擔心,小事兒。”
司機愣了會兒,從兜里摸了支煙。恰逢坐輪椅的老太太被護工推著路過,我適時提醒他是在醫院,他愣怔著哦了兩聲,又把煙收了回去。
他干著嗓子咳兩聲,道了謝,沉默幾秒后,又問:“那孩子什麼情況?”
我按了按眉心,答:“……光敏性癲癇。”
司機抓了把臉,皺著眉問:“什麼光?什麼玩意兒癲癇?”
我回憶醫生的話,照葫蘆畫瓢地解釋:“被光源之類的強刺激引發的癲癇,兒童多發,今天也是他第一次發作。煤炭廠附近的大廈光污染嚴重,恐怕是因為那個。”
“哦……哦。”司機是大老粗,試圖理解,但未果,只說:“小孩兒受罪了。”
我嗯了聲。
司機搓了搓手指,眼神有些空,突然道:“我閨女比他還小點兒……”
他站著,我坐著。
我抬頭看他,或許情境迥然相異,這張臉也和我初見時大有不同。面孔疲憊,神情卻相當復雜,像是痛苦,又像是茫然,情緒糅在一起,很難辨明。
本能的,我沒開口打破沉默,直到司機的手機發出響動。
是鬧鐘。
他呆立了半晌,才后知后覺把響聲按掉。他單手捂著眼睛,隨后重重抹了一下:“那行,我家里還有點事兒,就先走了。”
“好。”我想站起來,但腿有點軟,就只坐在原地。
司機走出兩步,我嘆了口氣,想到剛剛在五菱車后備箱看到的炭推,又開口叫住。
“趙先生。”
他頓住。
“……可能是我誤會了,但還是要多說一句,您見諒。”我遲疑一瞬,還是說出口:“父母無權處分子女的生命,自我了結也不是最優解。請務必三思。”
三只麻雀正圍著花園繞圈。
他僵立許久,才繼續向前。
我看著他,直到背影和五菱面包車都消失在視線盡頭。
一早上刺激得堪比詹姆斯邦德。
我長舒一口氣,背靠長椅椅背,仰著頭。
日光蒼白又無情,溫度不高卻刺眼。我用手遮住干澀的眼睛,神經明明繃緊,大腦卻混沌。
時間是抽象的單位,體感很難度量。
也許過了很久,又可能只是幾個呼吸,我閉上眼睛,將將陷入淺眠,放任微弱的耳鳴擠占感官。
——直到熟悉的腳步聲貼近。
腎上腺素回到常態,我反應遲緩。還沒來及睜眼,就被迎面扼住命脈。
我張著嘴,艱難地喘了兩口氣,耳后皮膚這時候才覺出刺痛,只能抬起右手抓住卡在我脖子上的手。
太熟悉的手感——每條青筋我都認識。
我艱難睜開眼,缺氧感并不強烈,但足以讓我流出眼淚,熟悉的中后調將嗅覺喚醒,緊接就看清裴雁來的臉。
“裴…咳咳…裴……”我想叫他的名字,可嗓子太干,只能發出干咳。
“到了醫院為什麼不聯系我?”在我的視野中,裴雁來面容沉靜又美好,但我卻清楚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失態。他低聲笑,聲音很輕:“知道麼?看到車被撞成那樣,我以為你出事了。”
我是想解釋的。
但也沒法解釋。
是我有錯在先,確實忘記及時聯絡。換位思考,我也不會比他好多少。
脖子上的手與其說在予我折磨,不如說在求證存在。
他手上的戒指硌得一塊皮膚麻木,我呼吸有些費力,但聽得很清楚。
奇異的是,我全然不害怕,甚至被說不出的激情促使著,很想吻他。
我試圖揚起脖子,但這時候后頸和耳后才火辣辣刺痛。
無法,我漲紅著臉,硬生生扒開他的左手,在無名指根落了個吻。
像是把魔鬼變回人的暗語——
裴雁來瞬間卸下手上的力氣,我重新獲得了順暢呼吸的能力。
初冬寒涼的空氣灌進鼻腔,我一扭頭,猛地咳嗽幾聲。
“人呢。”他掌心貼著我的頸側,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