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售做成了一筆買賣,臉上又露出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笑容。他稱贊他們有眼光,還建議兩位正值壯年的小伙子“未雨綢繆”起來。
“這就跟房子一樣,是增值資產,”銷售說,“咱們家的地,這十幾年翻了好幾番,風水好嘛。有好多客戶把地轉賣了,大賺了一筆呢。”
季行硯還當真考慮了起來,說:“你讓我們自己在園子里轉轉,如果有需要,我們就打你電話。”
銷售雀躍地走了。
他們兩人穿花度柳地走到一條小徑上,季行硯突然指著樹蔭下的一塊空地說:“這個我們買下來吧。”
金嵐驚詫地抬頭看著他。不是驚訝他買地,而是他說了“我們”。
“有山有水有樹蔭,離你母親那邊也近,”季行硯說,“百年之后,我們一起葬在那吧。”
金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榕樹巨大的傘蓋灑下搖動的影子,旁邊是尚未綻開的海棠。鳥語花香,確實是個好地方。
金嵐撓了撓頭:“啊,那多擠啊,我不要。”
季行硯沒想到自己進了小盒子,還要被人嫌棄:“你這麼討厭我嗎?”
“怎麼會,”金嵐說,“你就跟我的胳膊肘一樣。”
這是什麼鬼。
“你平常是不會注意你的胳膊肘的,因為太熟悉,你都感覺不到它存在,”金嵐捏了捏胳膊,“偶爾有一天舉到發麻了,才能意識到,這還有個胳膊肘。”
他們一起生活了五年,對彼此的一切了如指掌——性格,追求,家庭背景,生活習慣。現在金嵐下課回家,開門發現一個坐在沙發上打電話的季行硯,眼皮都不會抬一下。
季行硯替他揉了揉胳膊肘,然后攬在自己的臂彎里。
過了一會兒,季行硯突然說:“胳膊肘也挺好的。”
這人被比作身體部位,好像還挺高興。
“我們重新開始吧,”季行硯說,“不用濃情蜜意轟轟烈烈,就當是七年之癢的夫妻重歸于好。偶爾心動一下,其他時候就平平淡淡地過日子,我很喜歡這種生活。”
所以,以前是在外頭打拼,回家睡情人,現在是在外頭打拼,回家和老婆嘮嗑。
這個提議還不錯,但是在墓地提出這話,總有點不對勁。
金嵐想了想,說:“可以試試。”
季行硯沒料想到他答應地如此爽快,還愣了愣。
“反正我也沒其他對象,”金嵐說,“你我還比較熟悉。”
“因為我是胳膊肘?”
“如果我們真能這樣過完一輩子,我就答應你,”金嵐指了指那塊風水寶地,“和你在這里擠一擠。不能的話就算了。”
這個表達很不雅,但對于商人來說,談成了就夠了。
“不反悔?”
“現在可是黃天在上厚土為證,還有我媽未來的安息地看著我,”金嵐說,“不反悔。”
季行硯笑了起來,這笑聲比銷售的還格格不入。
“你再笑,地底下那些人要半夜來找你了。”
季行硯收住了笑意。
他們走出了墓園,季行硯開車經過兩個街道后,金嵐突然發現了什麼。
“看,”他指著前面說,“那是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學校。”
季行硯用余光瞟了眼,還真是。
學校空蕩蕩的,大樓的窗戶都被敲掉了,門口也沒有保安,可能是搬到了新的校區,這里就廢棄了。他們走過滿是灰土的操場,看到了那個教室。
教室里空無一物,只有墻上的黑板還有幾道粉筆印。
季行硯慢慢走到中間,站在地板上的一個裂縫旁邊。
應該就是這里。
他第一次看見金嵐的地方。
很奇怪,你一生會見到很多人,但初見的清晰度卻大不相同。
季行硯能清晰地記起他第一次見到金嵐的所有細節。
六年前,他走在學校簡陋的操場上,準備參加一場奇怪的慈善晚宴。在他入場時,工作人員攔住了他:“抱歉,先生,您不符合我們的著裝要求。”
季行硯看了看身上的西裝領帶。
“您穿得太正式了,我們希望舉辦一場簡樸的宴會,”工作人員笑了笑,“沒事,我們準備了很多二手衣物,都是消過毒的,您可以去試衣間里挑一件。”
季行硯欲言又止,他覺得姚夢琳把他叫過來,就是想折騰他。
他走進教室做成的簡樸試衣間,里面掛著很多半新的襯衫和衛衣。他皺著眉頭挑了半天,選了個勉強能入眼的,走進了角落里用簾子隔起來的小小空間。
就在這時,鈴聲響了起來。
這不是他自己的鈴聲,試衣間也沒有其他人,大概是有人把手機落在了這里。
他循著聲音,找到了掉在凳子下面的手機。機型還是幾年前的,邊角有些磨損,屏幕上也有幾道裂痕。失主還用著,不是習慣簡樸,就是經濟狀況不太好。
鈴聲還在持續不斷地響著,電話打了一個又一個。季行硯被它吵得煩躁不安,拿起手機,接通了電話。
“喂?”對面傳來焦急的聲音,“不好意思,這是我的手機,我正在找,但我不知道丟在哪了。我借了工作人員的電話,能告訴我您現在在哪嗎?”
季行硯把手里的衣物放了下來:“我在試衣間。
”
“好的好的,我馬上過來!”對面傳來了急促的喘息,似乎是正在奔跑。
腳步聲隱約響著,很有規律,一下一下配合著呼吸。在某個時刻,腳步聲猛地變響了,有人推開了教室的門。
季行硯轉過身,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少年。
那種感覺像什麼呢?
鑒賞家遇到了此生見過最杰出的藝術品。
我要得到他。季行硯想。
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
對方看到他時愣了一瞬,隨即走上前來連聲道謝:“謝謝,謝謝,我現在可丟不起這個手機。”
季行硯靜靜地打量著他,看他珍而重之地把手機放在包里,若有所思地問:“你很缺錢?”
對方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突兀,望著眼前的陌生人,目光遲疑。“是啊,”他承認,“很缺。”
季行硯點了一根煙,兩人的神情很快在煙霧中變得曖昧不清。他腦中飛速閃過了無數種可能性,對方就這樣靜靜地等著他,似乎知道這件事還有下文。
“你叫什麼?”他開口問。
“金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