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見菩提》第1章

我死的那天,是未婚夫婿的大喜之日。

城郊的破廟里,我七竅流血,伏在蒲團上,對早已蒙塵的觀音像流淚。

信女此生,未曾有愧于天地,可是為什麼,落得個眾叛親離?

觀音不語,悲憫看我。

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是誰挾著滿身的寒氣,向我走來。

我雙目已然不能視物,徒勞望著他的方向,啞聲哀求:

「不管你是誰,求你替我收尸。來生,我必然報答你。」

他顫抖著將我抱在懷里,一滴滾燙的淚,落在我眉心。

初雪夜,天大寒。

忠勇侯視若明珠的小孫女,死于荒郊,年方十六。

01

六歲那年,我隨祖母禮佛。

那時我尚年幼,初入佛門,毫無敬意。

看著碩大的金身佛像,不跪不拜,竟然歪頭笑了。

猶如故人歸。

老住持看了我許久,說我前世是佛前一盞小小燭火。

塵緣淺,佛緣深,清貴之極。

那時我太過天真,不曉得這樣一句上上簽,其實暗藏著無窮的離苦。

生離、死別,棲于觀音座下、死于破落廟宇。

算來,十年一夢,樁樁件件,竟像是應了那句讖語。

塵緣淺,佛緣深。

唯有清貴二字,大約是老住持算錯。

一個死在污泥之中的姑娘,究竟清貴在何處呢?

可當我再次睜開眼。

身邊不見風雪,不見觀音。

時光倒流回十四歲的春天。

忠勇侯府煊赫鼎盛,青梅竹馬深情妥帖。

只有眉心一滴新長的紅痣,仿佛在提醒我——

風雪夜,破廟中。

我向那人許諾的「來生」,佛已賜我。

02

十四歲這年,忠勇侯府的小孫女做了三件事情。

春夜,我踏進祖父的書房。

我求祖父提防軍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官。

在一年之后,那小官會投向政敵、捏造證據,以通敵叛國的罪名,將祖父釘死在恥辱柱上。

而祖母也會因為郁結于心、血氣上涌,死在前往宮廷陳情的馬車上。

月色如水,祖父凝視我良久。

不問我為何知道那小官的姓名,也不驚異于我何時對朝堂之事了解甚多。

他只是問我:「聽說昨夜你夢魘,現在可好些了?」

燭火熹微,光影朦朧。

祖父笑語如昔,并非靈柩里冰冷青白的模樣。

我垂下眼睫,險些落淚。

夏日,我頻訪鎮國寺。

太后一心向佛,從鎮國寺請了座觀音像回宮。

她缺一位名門貴女,為她誦讀《妙法蓮華經》。

那差事在半年之后,將會落在九公主身上。

而九公主也會因為太后的偏愛,毫無顧忌地奪我婚事、貶我入廟。

可如今,面對太后的垂問,住持引薦了我。

還有誰,會比佛前燭火轉世的我,更適合誦讀佛經呢?

暮秋,我去見了裴殊。

自我春日醒來,便再三推拒了他的見面請求。

兩家長輩宴席相遇,談及婚約,祖母也只是笑笑:「兒時玩笑話,哪里能當真呢?」

端方守禮的少年郎,終是忍不住寫信問我:

【若慈,我有何處做錯?】

而此刻,簌簌落下的秋葉中,他問的仍是同一句:

【若慈,我有何處做錯?】

算上前世今生,我與他已有近兩年未見。

少年郎鬢若刀裁,目如點漆,實在清雋。

也難怪,九公主對他一見傾心,縱使背負人命,也要與他在一起。

只是裴郎,你自小與我親近,你怎會不知,只要你開口說一句分離,我絕不會糾纏。

我等的是你的真心話。

而你不該在我的淚水中沉默。

沉默是對九公主的縱容,亦是刺向我的刀。

你有你的錦繡前程,我也有我的名節骨氣。

可是,你不曾顧及我。

日暮西斜,倦鳥歸巢。

霞光落在少年的肩上,讓他顯得格外挺拔英俊。

我仰頭看他,笑眼彎彎。

「裴郎,你愛我嗎?」

少年一怔,低聲:「若慈,我……」

「你愛我。」我說。

裴殊耳廓泛紅,別扭地移開了視線。

可我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你愛我是忠勇侯唯一的血脈,你愛我是名揚天下的佛前燭火,你愛我是太后欽點的觀音座下人。你愛我那麼多的模樣——」

我輕輕一頓,說出了那個盤桓千百遍的答案。

「可你唯獨,不愛我宋若慈。」

裴殊的臉色瞬間變得青白。

而我只覺得傷感。

「裴郎。你這一生,不會愛任何人,你只愛你自己。」

長久對望后,裴殊失魂落魄地走了。

仍舊是一襲白衣從容風致,步伐卻跌跌撞撞。

我立于廊下,沉默地目送他。

裴郎,曾經有人把你看作此生不渝的伴侶,想象與你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只是那姑娘死在十六歲的冬天,一顆心,也凍得僵硬。

我輕輕閉上眼。

一滴淚從眼角滑下,最終消弭無痕。

03

是日,大雪。

宮女早早為我送來狐裘,說是太后賜下,讓我莫要著涼。

轉過小徑,前面就是佛堂。

佛堂前卻跪著一個少年,穿得不算厚實,雪已落滿他肩頭。

我多看了他兩眼,少年似有所覺,朝我望來。

他生得實在好看,眉眼深邃,目如寒星。

宮女與我耳語:「姑娘莫要與五皇子牽扯上關系,他命中帶煞,前途渺茫的。」

原來是他。

五皇子,顧九淵。

聽說他出生那天恰逢天象異變,一道白色的長虹穿過太陽。

白虹貫日,主帝運被奪,是為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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