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念》第6章

——臣的抉擇,殿下可看清了?

我以為我看清了。

此時才發現,將軍他如站在重重迷霧中,我提燈去尋,卻連輪廓也看不清。

儀仗隊出了城,集體換了輕便之裝,步行的,全上了馬。

將軍一直就在不遠處,隔著轎簾,影影綽綽的。

到達第一個驛站時,下了雨。

眾人擠在屋下避雨,我在驛站二樓的窗邊,看亭中打坐的他。

他身邊圍坐了一群僧人,不像誦經,倒像是議事。

我讓山禾去請。

他在我的對面坐下,一身潮氣。

「將軍此番北上,目的何在,此刻可說了嗎。」

他挑了眉,笑了:「殿下這麼快就認出臣了?」

山禾一臉震驚地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他,然后極為懂事地退出去,帶了門。

我想說,他便是化成灰我也認得,又覺得不吉利,便沒說。

他自懷里掏出一封銅軸,取了內里的幾張油紙,展于桌上。

「殿下所圖之事,非一人之力可為。此幾人,可信。」

油紙上,寫著幾個人名,是梁國幾個舊臣。

「此半張輿圖乃呼羯右賢王大營傳出,臣已探明虛實,梁軍已照此部署東邊之兵力,待取得宮內另一半輿圖,便可趁其不備,攻下邊防要塞,截斷其互相通信。又有姜國牽制西陲左賢王之軍力,方可敵我懸殊仍以少勝多。」

「而這另一半輿圖,臣知殿下早做了許多準備,此行志在必得。」

「殿下取得輿圖后,可扮作沙彌撤逃。刺殺呼羯王一事,兇險萬分,莫要再圖,待殿下出宮,臣自當了結一切。」

那夜,我們秉燭談了很久,我方知,他知我所圖,也知我的計劃,并且早已做好了相應準備。

我問他,他此行是為我,還是為了大梁。

他答:「有區別嗎?」

越往北走,天氣越是寒冷,驛站也越少。

有時我們燃了篝火,搭了帳篷,鋪了干草,就宿在郊外。

我擔心他的寒疾加重,時刻觀察著,卻看不出什麼,不知是好了些,還是又吃了那烈性的藥丸。

行至燕城湯山時,遇見了成片的天然溫泉。

古籍上說,溫泉對寒癥者,療愈效果極佳。

我一聲令下,讓官兵把溫泉劃片分配,讓廚子把帶著的白面拿了出來,又分人去挖野菜、獵野味、搭帳篷、燃篝火,大家輪流干活休息,待泡完熱氣騰騰的溫泉,出來便有燒雞和餃子吃。

眾人月余來連臉都沒洗幾次,誰都按捺不住下水的沖動。

夜里,我摸到了密林深處,剛要解了外衫入池,一陣風來,氤氳湯池霧氣散去,才發現他正赤著上身端坐池中。

一動不動,宛如一座金身菩薩。

我喚了幾聲,毫無反應。折了根樹枝去戳他,他突然睜眼,猛地順著樹枝把我拽入了池中。

未及驚呼,便被他扣了頸脖。

「誰?」

我撲騰了一下:「將軍,是我。」

他立即松了手,聲音有些不穩:「殿下在做什麼,怎得這般沒有規矩。」

蒼天有眼,我是站不穩才在他胸膛上摸了幾把,絕不是故意輕薄。

沒規矩?想想有些來氣,圈住他的脖子,湊近他的唇。

——那就再咬破一次。

他推開我,三兩步自池中起身。

「殿下醉了,今后還是少飲些酒。」

我有些氣惱,道:「將軍剃了頭發,莫不是真成了和尚?」

他聞言背影一怔,頓了片刻,自行離開了。

不一會兒,山禾來了,帶著干衣服。

半夜,醒了酒,懊惱。

又行了幾天路,彼此無話,快到涼城時,我決定打破沉默。

繁星漸次閃爍,枯枝噼里啪啦地燃著。

將軍在篝火邊打坐。

「那日我醉了。」

「此行艱險,還須萬分謹慎,殿下少飲些酒罷。」

氣氛有幾分尷尬。

于是,我問了將軍,埋在心底許久的問題。

——他父母之仇,是如何報的。

他揀了枯枝扔進火堆,火星在他眼里跳躍。

「辛未年,他已死于自作之孽。」

我沒有問他是誰,是造反的王叔,還是我的父皇。

抑或是都有。

他早已知曉,但這些年來,他從未遷怒于任何一人。

那場大雪落下的寒疾,叫他每到秋冬,便如擁雪飲冰,但即便如此,他熱血不涼,仍苦守北疆,為著在這片熱土上,守一個太平盛世。

遠處,斗大的太陽,慢慢下沉。最后大地空余一片青白。

夕陽下,他的臉龐泛著光。

晴朗,輝煌。

9

自涼城出關后,一切便換了一番景象。

山河破碎,城鎮破敗,戰火硝煙的痕跡仍在,未得任何修繕。

來接的,是呼羯右賢王的分支部隊。

為首的軍官很是趾高氣昂,他大聲對部下說:「看見沒,梁國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那姜國也配和我們大王爭女人?不過梁國到底是軟骨頭啊,哈哈哈哈……」

「什麼公主王子,都不過是我呼羯的胯下之臣而已。」

我一聲不吭,充耳不聞。

大梁隨行護送的三百余官兵,不被允許繼續前行,換由呼羯人接管了儀仗隊伍。

我坐在車輦里,親眼目睹了一個宛如地獄的北境。

北境十三州淪陷后,沒能逃到南邊的梁民,淪為了最低等的賤民。

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賣兒賣女,為奴為仆。

一路上經由了大大小小幾十座城鎮,無一不是如此。

我看到荷重的老農被抽著鞭子前行,看到皮包骨的小童沿街乞食,看到哀求呼羯兵留下賞銀的青樓女被一刀砍斷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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