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匆匆一眼,并未落心。如今想來,原是女子。
大夫每日需來為沈清棠取血,一日半碗,然后輔以藥材,熬煎出的湯藥先供病重不治之人服下。
這些湯藥,雖是杯水車薪,但卻給城里的百姓帶來了一線生機。
瘟疫一起,最忌人心浮動。有時害怕恐懼比瘟疫,更能殺人。
有藥治,才有盼頭。
但這疫病蔓延的還是太快了。即使江齊言早早發現,封了醫館也無用。
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南江城第一場冬雪落下前,整座城都被籠罩在瘟疫的恐慌中。
每日都有人在不甘中死去,也每日都有人抬著快死的親眷來衙門口哭喊著求藥。
他們神情癲狂,痛苦不堪,咬著牙質問衙役,“為何每日只限十副藥?我們這麼多的人,全都盼著它救命呢!剩下的藥呢?剩下的藥去哪兒了?!”
這些哭喊質問,聲聲催人心腑,伴隨著飄落的雪絮,飛過層層高墻,傳進沈清棠的耳里。
第96章 歿逝
她面色蒼白,看著自己的手臂被利刃劃破,滴滴鮮血落進底下接著的白瓷碗中。
“好了。”
眼見血滿半碗,大夫連忙叫停,用止血的棉布幫她包扎好傷口。
短短幾日,她的手臂已是傷痕累累,都是割開的斑駁刀痕,有些已經結痂。她皮膚生得白,如玉通透,更襯得那傷痕顯眼駭人。
江齊言不忍看,轉過頭去,聲音卻清朗有聲,“姑娘為我南江至此,江某深記于心,南江的百姓也不會忘了姑娘的恩情。”
“不必。”沈清棠放下挽起的衣袖,神情淡淡,“沒有恩情。我并非自愿,是被大人逼著留下來的。
若不是如此,我早已離開了南江。”
“但姑娘還是留下來了不是嗎?”
江齊言看著她道:“不管逼與不逼,姑娘為我南江百姓日日獻血是真,那這份恩情就是真的。等這場風波過去,江某一定竭盡全力報姑娘大恩。”
“等這場風波過去……”
沈清棠喃喃自語,她起身,看窗外漫天飛雪。
這場雪,帶走了無數人的命,生靈涂炭。現下的南江,儼然就是那時的陵川……
她開口,輕聲問江齊言,輕到行將消散,“大人,我會死嗎?”
每日半碗的鮮血,已是她的極限,卻只是南江城里的杯水車薪。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熬到哪一日。
“不會。”
江齊言朝她走過來。
屋子里燃著熏籠,他身上不免沾染些許暖意,負手立在她身邊,陪她一同看這凄冷風雪,溫聲道:“江某一定護著姑娘,保姑娘周全。”
南江城爆發瘟疫的消息遠傳進朝廷,頃刻便掀起軒然大波。
誰都記得當年陵川那一場瘟疫。
如今南江城,又要變成下一個陵川了麼?
裴琮之的桌案上也擱著此次南江城送來的邸報,上頭有當地知縣的落款。
“江齊言……”
他記得此人,是去歲恩科的榜眼,一手文章寫得極好,針砭時弊,字字珠璣,本該留在翰林院供職。他卻自請外放去南江當個七品知縣。
彼時朝中人無不笑他榆木疙瘩,只有裴琮之聽了,頷首稱一句「是個好官」。
如今他掌管南江,裴琮之知道,南江必不會是下一個陵川。
陵川……
裴琮之將這兩個字反復咀嚼在唇齒間,清俊玉面下是帶著濃濃,不可掩飾的恨意和不甘的決絕。
他已經很久沒有沈清棠的消息了。
派出去的人將陵川守得嚴嚴實實,她從沒回過陵川。
為了躲他,她連自己的家都不要了。
養她十數年的承平侯府她也不要了。
上京城里第一場冬雪落下前,聽禪院里傳出了哀慟大哭聲。
裴老夫人歿了。
她帶著對長孫的思念和無盡遺憾,不甘心的閉上了眼。
伺候她臨終的丫鬟哭著說,“老夫人去之前一直念叨著大公子的名字,想要再見公子一面。”
操勞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家啊,最后也沒能如愿。
雖然同在一座府里,他當真一次也沒去看過她。
有多心狠。
有多決絕。
裴老夫人的喪禮辦得隆重,上京城里的世家望族都來吊唁,卻不見裴琮之新娶進門的夫人。
旁人問起,都只說是沈清棠承受不了祖母離世,傷心過度,病倒了去,不能出來見人。
只有裴綾和裴子萋知道不是。
靈堂后的廂房里,裴子萋哭著質問裴琮之,“妹妹呢?清棠妹妹去了哪里?”
她早起了疑心,自裴琮之婚后,他便再沒帶沈清棠進宮見過她,每每問起也只是尋著藉口推脫。
她雖心有疑慮,奈何自己懷了身孕,只能安心在東宮養胎。
不想竟是出了這樣大的事。
——清棠妹妹離了家,不知所蹤。
裴綾也是擔心,提著心喃喃道:“好端端的,怎麼就走了?她一個小姑娘家,也沒個認識的人,能去哪里?”
她倒是上門來看過裴老夫人幾次,也想來看沈清棠,均被丫鬟以她伺候裴老夫人勞累,早早歇息了為由搪塞了過去。
若不是今日裴子萋過來鬧,她都不能知道此事。
裴琮之叫裴子萋哭得頭疼,蹙眉揉額,臉上也是不耐的郁色,“你問我我問誰?她存了心要跑,連養她大的祖母都不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