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時節的第一場雨,三殿月光,頓為四壇雨色所籠罩。
那敲鐘的是寺中方丈,法號無相,也是此寺成為禁地后唯一留下的僧人——宣燾一向覺得此人有何毛病,大雨夜里敲的哪門子鐘?
宣家人生得都出色,昔日的反叛榮親王,尤其長了一張俊美近邪的臉。
他哪怕被圈禁在此,通身金玉皆無,唯二的身外物是髻上一枚竹笄,與身上一襲綠帔,泱泱雨色中,亦宛如放曠非人間的世外高士。
來到伏虎閣下,宣燾踅摸到那塊無字碑。
“你說,皇妹幾年不來這里,當真一點也不想她四哥嗎?”
男子嘴角流露出一縷無悲無憫的笑意,被重重雨簾氤氳得邪氣。
頭頂如影隨行的灰布傘面沙沙作響,為他撐傘的女子整個人淋在雨中,闔唇不語。
“送儺,”宣燾喃喃自語,“我想她了。”
*
后半夜大雨轉細,直到黎明才止,霖霖滴滴的沿著明黃琉璃瓦當滴答而下,洗凈階前芭蕉。
洼聚的雨水在庭除間打著漩兒,偶爾有幾片晚桃花飄落其上,又順著墻邊的暗溝流到外渠。
梅鶴庭在屋廊下站了一整宿,靠盯著庭中的草木磚石打發時辰,捱到天明。
濕衣貼在他身上,粘膩膩侵著肉皮,復又風干。
他顧不上去想肌膚上沾了多少污漬,只想守著宣明珠醒來,親自看一眼她是否與往日無恙。
這麼做有何意義,他不知道。
只知昨晚那個夢像一張細密的蠶絲網纏住他,稍一回想,便驚心動魄。
他疑心夢里有一兩句關鍵的言語,過后卻如何都想不起來,只剩下不著邊際的心慌。
沒等內寢里傳出動靜,姜瑾先找到了二門上。他進不來內宅,好話說盡拜托畢長史入內轉告公子,說衙門里有急事。
梅鶴庭聽后蹙眉,向眼前卍字不到頭的云窗看一眼,轉身向外去。
一夜未眠兼之久站腿僵,下臺階時他不留心在濕苔上趔趄一步,險些滑倒在雨濘中。
“梅郎君。”
畢長史看著男子一拐一拐的背影,嘆息著叫了他一聲。
他說恕仆多嘴一句,“世無雙全法,兩頭都想顧全,兩頭都想做好,不是容易之事。”
梅鶴庭定了定身形,道聲“受教”。
他原本就打算知會姜瑾,讓他到大理寺,將自己往年換值加班的休沐日一徑支出,再求一段假期。
他非半途而廢之人,公務上如此,感情上亦當如是。
來到二門外,卻見姜瑾一臉的沉肅鄭重,看見郎君急忙道:
“公子,今晨平康里出了命案——司天臺的監正被殺害了!崔大人親自點您去查案!”
【第二更】
等到宣明珠一覺再睡醒,宗人署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了。
“口頭休夫”與“造冊入牒”是全然不同的意思,于是在這個雨后新晴的清晨,整個上京成了一口炸沸的油鍋。
所有關注此事的宗室公卿,鉤起床帳后的第一句話,大都不離一問:
“當真麼,長公主和梅駙馬真分啦?”
宗婦行中,似成玉公主那一朋盼不得昭樂長公主好的,可丁可卯向遞進消息的女史求證,好像女史每點一下頭,她們心頭的快意就能多一分。
尤其慎親王妃,才因義女被整飭的事咬牙惱恨,轉天得知這消息,頓時松快地出了口氣。
郎君行中,聞信者則喜憂參半,似廣信侯家的三郎馮真便又喜又惱。喜的是老大終于離開了那個桎梏,又可以與他們同行游樂了,惱的是梅氏子何德何能,白白霸占長公主七年,竟無本事許老大一個白首偕老!
英國公府里,黎明即起練槍的言淮,一身殺氣騰騰。
單看那一招一式奔著要人命去的凌厲槍法,便知平南小將軍滿腔里剩的,惟有怒火。
惱恨梅鶴庭還在其次,一個自以為是的人罷了,在他槍下都走不過一個回合。
他恨的是自己對阿姐的病癥束手無策。
半個月過去,從南疆帶回的郎中巫覡也好,奇藥偏方也罷,經驗證竟沒一個頂用的,越想越令人心焦。
城東旗亭,曾經心儀長公主而不得的公孫俊彥們,得知昭樂殿下重回自由身,一個個大清早的就跑來借酒澆愁,捶足頓胸罵自己,蠢材蠢材,為何就不知多等幾年!
城北護城河沿岸,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影正在發足狂奔。
那是東閣大學士柳家的孫子,當年對昭樂長公主情根深重,參加長公主與梅探花的婚宴后,失意之下立誓終身不娶,從此暴飲狂食,生生從一介清俊小生吃成了燕北壯漢。
今兒一早,這位柳郎君陡聞喜訊,捶床狂笑數聲,慷慨激昂道自己的機會又來啦!當務之急,自然要先減去一身肥膘,衣冠而出,家人攔都攔不住。
這樁笑談傳到城東宜春坊,將楊珂芝、李夢鯨、傅芳芳、傅園園等一眾約好為長公主擺二春酒的好友,笑痛了腹腸。
一件說不上體面的事,莫名成為永淳三年四月暮,轟動京畿的頭等輿情,塵囂杳杳,物議喧天。
連少帝宣長賜也不能免俗,升座前在兩儀殿中饒有興趣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