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寶鴉,阿娘真的很愛很愛你。”
“嗯!”梅寶鴉聽了湊到娘親的臉上,啵唧一口,大聲應道:“女兒知曉,女兒也最愛最愛最愛阿娘了!”
宣明珠摟著她,心里的每一條罅隙都充滿歡喜。
*
哄寶鴉一直玩到晌午,用過飯,奶娘抱著小小姐回雛鳳院午睡。
宣明珠立在門邊望了許久,直至她的小團子消失在月洞門,方收回視線,叫了聲泓兒。
有二婢應聲,捧著一盤蟒金錦服進來。
在夔龍案上,置起一對雙耳鏤蟾蜍小香鼎,點燃沉水,將具服恭謹地供放其上。
太子朝服名為朱明袍,白裙襦絳紗裼,鞶帶佩劍,便是帝王之下的最高等制。
然在宣明珠及笄之年,父皇送她的這件金蟒衣,等制猶在太子之上。
錦服寬帶,方心曲領,九條玄金粼粼的巨蟒騰海盤云,伸手輕撫,左春坊獨到的加刻麟蹙金繡法,在指腹激起一片沙沙的觸感。
宣明珠目光縹緲了須臾,不知是對誰說,“記得麼,我曾穿著這襲衣,隨父皇接見萬國來朝。”
當年的新羅使者一見之下驚為天人,對中原刺繡的精致繁妙佩服得無以復加,一時失言道,愿以五城換取此件蟒衣。
吐蕃使更以世世臣服之名,求娶大晉長公主,晉明帝聽了不過一笑。
那位北伐匈奴西平四郡的君主立于丹墀之上,神情傲岸生威,對腳下的臣服者道:
“寰宇獨一無二者,大晉之國,晉國之長公主,長公主之金蟒袍。此蟒,十城不換,朕女,萬國莫求!”
當時太子府的詹事幕僚們最慶幸的一事便是:長公主幸好不是男兒身。
當一個人低頭的時間太久,越活越卑微,越來越心窄,便忘了那片日月當空的青天,原本觸手便可及。
宣明珠衣金蟒衣,帶天琛帶,冠遠游冠,立于鏡前,靜靜對望那張清冶雍容的面貌。
泓兒和澄兒的心坎和眼窩兩下發熱,跪地頓首:“長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是該辦些正經事了,”宣明珠目光通透,“向北衙軍通知下去吧。”
在此之前,她先將梅豫叫來了鳴皋苑一趟。
當梅豫看見身著具服煥然如親王蒞臨的母親時,呼吸頓滯,下意識便要跪拜。
這件只停留在洛城上陽宮的傳說里,晉明皇帝親口言“見之如朕親臨”的禮服,他聽說在母親出嫁后便留在了宮里,許諾此生不再穿。沒想到,還有機會能親眼看見。
好在梅氏風骨撐住了他心中的萬千驚疑,穩穩立在下首,只是聲音有些打顫:“豫兒見過母親。”
宣明珠道:“你跪下。”
梅豫這回不再猶豫,依言而跪。宣明珠俯視著這個尚未長成的少年,目光既有無盡的期冀,又蘊含著許多不舍。
她喚了聲“豫兒”。
“為娘想讓你立個誓,一生竭盡全力愛護庇佑寶鴉,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一點一滴的委屈。你可愿意?”
梅豫有些詫異地抬頭,雖不知今日母親為何如此鄭重,二話不說便舉指發誓。
末了自己還加上一句:“梅豫如有半分違背,教我天滅地誅,萬世不得超生!”
宣明珠猛地別開臉,一滴淚灑落在無人看見的暗處。
她俯身扶起長子,摩挲他的后腦,半晌輕道:
“怪我偏心,寶鴉是我的心肝,你和珩兒是娘的兩肋,這心臟,不就需要胸肋骨擋在前頭好好地護著麼。
“豫兒,你將來是梅氏頂天立地的門面,我期盼著你長大成材,卻又舍不得你一個人去面對風雨,你父親教子又歷來嚴厲了些……罷,不說了,好孩子,別怪娘。”
“母親!”
梅豫心里有種摸不著的不詳感,再次撩袍跪下,鏗然道:“君親在上,有事弟子服其勞,此為天經地義之事。娘此言折煞兒子了,讓兒子有何余地自容?梅豫自然一心孝敬雙親,友悌弟妹,何庸多言?”
他抬起頭,目光堅毅且赤誠,“不過孩兒求娘親一句準話,可是出了什麼事情?若有用得著孩兒處,孩兒赴湯蹈火也不辭,娘別以為我年歲小,我也頂得住風雨!”
鏘鏘言容,隱約有其父三分風采。
宣明珠仿佛又見當年在御屏風后,偷看到的那個應對殿試瀟灑如流的探花郎。
當日少年比之今日少年,少幾分稚澀,多了幾分自如與清傲。
終究已成過往了。
她靜了半晌,點點頭,彎腰拉起長子,說豫兒你別怕,在他耳邊輕道了一句話。
梅豫駭在當場。
宣明珠嘆息一聲,將這樣的責任放在十三歲的少年肩頭,她實在很愧對他啊。
“豫兒。”她將手掌落在長子的肩膀,和容叮嚀他,“以后治事多學學你父親,成家后多疼疼你媳婦。”
梅豫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父親他……知道嗎?”
宣明珠搖頭,淡笑著擺手,示意她不在意。
兩行清淚自梅豫臉上滑落。
繼而,他又猛地抹去淚,一躬到地:“孩兒謹記在心!”
次日清早,在梅豫護送準備回揚州的祖母出京后,宣明珠穿蟒服,乘金輅,來到位于皇城端門外的司天臺署衙。
身前,是司天臺建制三丈三尺高的觀星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