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染湛藍的目光深澈如海,輕啟桃花唇,多囑咐一句:“用我這方,便勿隨意服用其他補藥偏方,藥理相克,反而無利己身。切記。”
他說一句,宣明珠便答應一聲。泓兒一直沒等到那句準話,心里頭七上八下地打鼓,試探問道:“敢問國師,這方兒……可否能根治殿下的病?”
“血枯癥,”法染垂下濃密交錯的眼睫,“世上無藥可醫。”
泓兒心頭驚涼,先前所有的希望皆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反倒是宣明珠回過身,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
方才聽到九叔說“至少”二字,她便明了,方子再改,也不過是作緩解之用。
能夠暫抑吐血的癥狀,她已經十分知足。
山中常見千年樹,世上又何曾常有百歲人呢。她出生于天下最尊崇之地,受用盡了最富貴之榮華,天底下的好事,總不能被一個人全占了。
她想得開,那笑靨中連半分自憐的愁苦也無。脈也看了,方也開了,便與九叔品茶說些輕松閑話。
忽然她有些靦腆,“九叔,今日昭樂還帶了女兒來,你未見過,不知她可愛,泓兒,去……”
才說到這兒,竹槿外朱墻的券形門邊出現了一個粉紅色的小團子,嬌喚一聲“阿娘”,踩著小紅香舄噠噠走來。
應是被人教過,小姑娘忍著沒在寺廟間跑動,一步步走得端穩矜持,便如小大人一般。
宣明珠目光微側,一片玉色袍角隱匿在門洞后。
她便一如未見,過去牽起寶鴉的手,對法染笑道:“九叔,這是我的寶鴉。寶鴉,見過九——”
“九姥爺!”寶鴉清脆地叫了一聲。
——媽媽的叔叔叫什麼?她這顆會數輩分的聰明腦袋瓜,當然一想就想到啦,像模像樣地福身,“梅寶鴉在此見過九姥爺。
”
宣明珠噎了一下,這,倒也沒叫錯。
瞄眼去瞧九叔的反應,只見他眉頭微挑,已算是見面以來最生動的表情。
俗家姓尉遲的侍者又在忍笑,法染曼音沉吟:“叫我法染便是。”
“有法知不染,無言誰敢酬。”寶鴉輕吟見過的一句詩,天真地眨眨眼,望著那雙漂亮的藍眼睛。
她見過不少大和尚,可是像這樣好看的還是頭一個。奇怪,阿娘的叔父,怎會看起來和阿娘一樣年輕呢?
法染見這小女盯著自己的頭目不瞬睛,便屈身蹲在她對面,俯首,“摸吧。”
“九叔……”
寶鴉抬頭瞄了眼母親,還是沒忍住在那顆光美如琢玉的腦袋上小心地摸了摸,感慨:“真滑呀。”
宣明珠想笑又不能笑。不知怎的,她自己也突然產生一種頑心,也想伸手去摸一摸,像小時那樣捉弄一下這個九皇叔。
好歹忍住了,都是為人娘親的人了,這樣鬧的話會被九叔笑話吧。連忙摻起九叔,算來,她也已在此間消磨許久,怕擾人清靜,便牽起寶鴉同他告辭。
法染沒有留她,只是分別前,自然地拉過宣明珠的手,將纏在手腕上的菩提珠串推到她腕上。
“此一百零八珠隨我面壁五載,誦達摩名滿十八萬遍,可滅煩惱障,你戴去吧。”
宣明珠愣了一下,“昭樂且謝九叔。可九叔還不知我?我不信這個的。”
“你不信佛,須得信我。”
法染平靜地看她,“這非佛家的東西,是我的東西,戴著。”
宣明珠的眉心倏然被這句話觸動,這種帶有幾分強勢的關心,于她已有許久不曾感受過。
便也不再推脫。
*
母女二人離開后不過片刻,梅鶴庭出現在竹舍。
他注視法染每一處細微的神情,仿佛想望出一個想要的結果。“大師。”
法染對著他,搖頭。
梅鶴庭眼中的光一瞬熄盡。
“當真,無藥可治?”
“無。”
那種從希冀的云端跌入絕望淵底的感受,盡管近日以來梅鶴庭一遍復一遍地經歷,可每一次,都有一種全新的痛楚攫住他,非肝腸絞折不能平息。
五內寸寸磔,面上,依舊是不動聲色的清冷。道辭轉身而去。
此路不通,總有他路,總有他路。
他曾負過她一次。
豈能讓她的笑容再次消失于世。
“阿彌陀佛。”身后的法號聲從容和緩,“放下方得自在,檀越既已與她解除婚契,無須再執著。”
梅鶴庭沒回頭,生受著尖刀般的言語刺進他心,聲如冽泉:“我見長公主殿下十分掛念大師,然大師跳出三界,修行大成,對公主的病殊無半點傷情,當真令人欽佩。”
法染靜道:“為何傷情。她是我家的人,生,我渡她,死,我超度她。”
梅鶴庭被那兩個字刺得心血倒涌,生生逼紅了眼。
他咬住牙關側眸:“大師錯了!”
是嗎?法染立身縷縷云光之下,待那后生孤驁的身影去遠,嘴邊露出一抹安和的笑。
聽說,他很傲啊。
“尊師,”侍者上前問:“長公主殿下的病……果真?”
法染搖頭,復搖頭,眉間徹底放松,笑意更慈悲了:“楊延壽,真該凌遲萬死。”
說罷他兀自低頭誦偈,“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閉一回關險些誤了她命,到底是我錯了。”
侍者遲疑著:“那位梅施主,似乎對殿下仍有情義。”
法染輕眨冰藍的眼眸,陽光下妖冶生光,半晌,徐然自在道:“你說,一蓬窩邊草常得兔兒光顧,時日長久便自命不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