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知殿下手足情切,然此間陰氣重,未免沖撞,殿下姑且稍安在此,靜候臣等佳音便是了。”
宣明珠先派女使將紅纓安頓在隔壁,怕她無意聽見大人的什麼話,存在心里,而后板眉瞧著他道:
“樊城是皇家的人,是我妹妹,你們一群男子,畢竟要剖開……有我在場守著,總能為她身后留一份體面尊嚴。”
他這些年做慣了仵作的活兒,她可曾嫌過他?這會子倒拿陰煞來蒙人。
梅長生仍舊搖頭,柔和的語氣中透著不容反駁的堅拒,“不行。”
那是什麼樣的場面,豈能讓她近前的。
宣明珠瞇縫起眸子,“梅大人說什麼?”
梅長生頓了一下,目光從她的臉上收回,斂睫頷首:“方才是臣沖撞了。臣啟殿下,臣說,不行。”
“……”宣明珠睜大眼睛瞪住他。
梅長生且那麼禮儀周正地立著,決定的事卻巋然不動。
最終,還是宣明珠沒犟過他,大事當前,不好在此事上爭執不休,撇頭擺了擺手。
梅長生卻行而出,來到樊城公主停棺的地宮。
守陵官吏與工匠合力,將槨與棺層層開啟。當最后一蓋黑檀木板打開,即使棺內存放著許多避腐丸,依舊有一股惡逆之氣襲鼻而出。
平冤錄集中關于檢尸的緒論,第一條便是:驗者不可掩鼻。
——對于熏香用毒或尸腐時間的判斷,大多便在這片無形的氣味之中。
四周的人都下意識皺眉屏息,品級不夠的小秩更是推開棺后就連忙低頭退出,不敢冒犯公主的鳳軀。只有梅長生面不改色,仿佛嗅不見那氣味,又似司空見慣。
他從仵作手里接過了薄刃刀。
長睫下斂著望向棺中,男人仍按在大理寺時的習慣,在心中默道:某非得已,亡靈昭冤。
盧淳風無論目睹梅大人驗尸多少次,每一次依舊像第一次見到時那般感慨,平素愛潔成癖的一個人,面對尸體卻無絲毫回避,心無旁騖,甚至神情間帶有幾分敬畏與虔誠。
梅長生雙眉微凝,過了大約兩柱香的功夫,方起身,將外頭的人叫進來,說可以重新封棺了。
盧淳風連忙端著浸泡了白術與艾葉的水盆子過去,梅長生道,“豈敢勞盧兄如此。”
“嗐,大人這會兒就別客氣了,大理寺底下那幫子吏秩,哪個不想跟著梅大人偷師學本事,不以能伺候大人洗回手為榮?”他轉而輕問,“可查明了?”
梅長生將雙手浸入水中,目光暗熠,點了點頭。
出地宮至旁館換了身衣袍,再出來時,宣明珠已在外等著,也如盧淳風一般問道,“可查出來了?”
梅長生肅容道:“查明了,樊城殿下腹內含有草烏頭,此為令人心跳加快,意識模糊之藥,也有……近兩月的身孕。”
宣明珠聽了,靜默良久,一忽兒森然轉頭,看著殿廡外赤日下那排跪地待罪的陸家人,沉聲問:“按罪,當如何?”
“殘害皇室血裔,犯了十惡之中謀叛、大不敬、不睦三罪,按罪,”梅長生道,“絞。”
*
案情查明了,可人的心緒,不能如同落定的塵埃般平復如初。
陸氏之人自差役口中聽到結果,一個個像面口袋軟在地上,那模樣不見可憐,只覺可惡可恨。
宣明珠安排人先將紅纓送回,自己沿著園寢中路,漫漫踱到西山腳下的水湖邊,捻著菩提珠消化沉悶的心情。
微風習來,白云倒映在碧波,女子的衣帶隨清漪飄動,背影似一聲默嘆,盈盈獨立。
梅長生在水邊找到她時,入眼的正是這樣一幅畫面。
此般令人不忍打擾的景色,卻不知觸了他哪根心弦,緊張脫口道:“殿下離水邊遠些!”
宣明珠尚未轉過頭,右手的腕便被人向后輕帶,等她詫然地扭頭,那只手又已然松開她了。
只是手主人臉上還掛著謹慎的神情,挨近了,那雙臨川湛湛黑亮的瞳孔落在她眼里,又低低重復一遍:“殿下往后莫要離水這麼近。”
宣明珠眉頭微挑,隨即失笑,他莫非覺得她會重蹈樊城的復轍麼?
掩飾般勾過鬢間一縷碎發,掖在耳后,隨口問:“大人事畢怎麼不回城,走到這里來了?”
她方才一個人在想,她在不久的將來,也會來到這里,躺在冰冷的木石中,枕著這片山水長眠。
所以今日來此是事出有因,也算冥冥注定吧,活時來踩個點兒,挑剔挑剔風水,熟悉熟悉環境,墓外人是墓中人,也算做了回荒誕放曠的名士。
隱約的恐慌當然有,只是這些生死煩憂,是自說自話的心事,僅適合一個人沉思,不好在人前露了矯情。
她耳邊是汩汩若縷的水聲,天地走到這分割生死的地界,仿佛也只剩下清風流水可以回響。
惟因大寂靜,反而成了充斥耳中的大喧囂,連梅長生回答了什麼,她也未留神聽清,只聽到他后頭輕輕的帶著些小心問:“殿下方才在想什麼?”
宣明珠看他一眼,知道這人善察人心,唔了一聲避開眼風,敷衍著:“本宮想著大人之前那一箭,準頭極好。
”
提起這茬兒,梅長生頓時想起那聲“小淮兒”,眼前一川煙草盡數塞住心竅,點一把火,就能燒卷起黑焰通天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