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半天,涼笑搖頭,“我信不實你了。”
“無所謂信或不信,殿下只消將臣當做……”梅長生淡淡道,“和張浹年一樣的人就好了。”
宣明珠聞聽意動,正巧腰側的指頭發力,無意識地“嗯”出一聲。先前,她對梅鶴庭的態度存疑,所以有那一問,聽他竟將自己與面首相提并論,疑倒是不疑了——因為以梅氏之高傲,若心中對誰有情,只會求個獨一無二,絕不會自折風骨說出這麼一句話。
但她越發如墜霧里。
一個宰輔之才,他要和張浹年比什麼,比誰的腰條細,比誰的聲音軟,還是比按蹺的技術,比誰能更討得她青眼?
有什麼必要呢。
宣明珠隱約覺得,梅鶴庭自從被她休后,變成了一個與過去割裂而矛盾的人,一方面說放下了過去,一方面卻放不過自己,嘴里總對她道君上臣下,可偶爾流露出超越尋常的關心,又讓她覺得古怪。
仿佛他的心路有九曲十八彎,每一次準備放下,都需從頭到尾梳理一遍,但往往,又迷失在中路的歧途。想想都累。
大抵是,萬事求全的梅鶴庭心里還無法接受自己有一段不完滿的婚姻吧。
帝師高徒,學了身自己跟自己博弈的本事,心思這樣深,也不見得是好事……
“殿下還疼麼?”
小室寂靜幾許,梅長生輕聲問道。
宣明珠卻未語,原來她不知何時睡著了。
梅長生見狀,為她掖好被,未管女使二人的面面相覷,悄聲退出房間。
出門前他又回頭看了眼女子的睡顏,可能因著昨晚沒休息好的緣故,她睡得很沉實。
這天夜里,梅長生在房里箕腿背靠船板,睜眼到天明。
既然他的夢困擾了她,那便不睡了。
第67章 醉扶歸
阜州碼頭這一日停靠了一艘寶船, 排場富麗,不似商船也不是客船。靠岸后,先有護衛模樣的數人下船警戒,見無異狀, 方放下船梯。
而后只見二麗顏女子擁著一位身著紫蒲袨服, 發簪紫寶石葡萄金釵的妙齡女郎下船登岸。
那女郎身姿纖盈, 眉心一粒天然殷紅的小痣百媚橫生,如綢的青絲隨常綰就玉蟬髻, 亦顯出華貴風采, 踩在久違的陸地上, 她的檀唇抹開一縷恬淡笑意,鳳眸眺望天光, 舒適地瞇了瞇眼。
跟在女子身后下來的,是一個穿帝釋青挑絲雙鶴袍的年輕男子, 唇薄而潤, 眉逸卻鋒,一雙眼初見清雅,卻有銳光隱含其中。
男的風雅,女子韶美,見者猜測如此般配的二人多半為一家子,卻是男人抱孩子的稀奇光景,哦, 那恐怕是個入贅婿吧。
梅寶鴉被父親穩穩地攬臂抱著,她瞅著阿耶眼下多出的兩片淡淡青影, 奶聲奶氣問,“爹爹晚上沒休息好嗎?”
梅長生聽了微頓,歪頭在小姑娘耳邊悄聲道, “我晚上做賊去了。”
寶鴉便被逗得捂嘴咯咯笑。
宣明珠聞聲回頭,瞧見寶鴉笑得開心,不覺也莞爾。
這幾日她休息得倒不錯,雖然多年不犯的月事病又找上門來,至少睡了幾個囫圇覺,前一日葵水走盡,便覺神清氣爽。
她往梅長生臉上望了一眼,近幾日總見他白日補眠,碰面的機會不多,問了聲:“無事吧?”
梅長生聽問,露出抿唇赧笑的樣子,搖了搖頭。
這時迎宵走來對公主低聲說,“碼頭邊有幾個人盯著咱們,方才一上岸,這些人便四散去了,下屬已派人跟著。”
宣明珠聞言挑動眉頭,轉看梅長生,后者向四周淡淡掃睫,哂道:“不用跟,八成是州牧府的人。”
阜州是一行人南去揚州途中中轉的一站,也是梅長生此行奉旨按察絲稅的第一站。
他這欽差銜兒領得雖低調,到底不是完全秘查,收到風聲的州官,總會聞風而動的。
果不其然,他們前腳到了驛館,阜州牧楊青昭的請帖隨之送到,帖上殷勤地要為欽差大人擺宴接風,地點就定在太和樓。
太和樓是阜州城最大的酒樓,最出名的是陳年老釀,性醇且烈,所以他家的酒席都有個名頭,叫做“醉扶歸”。
宣明珠瞧了梅長生轉手遞來的帖子,流轉眸光,第一件事就是問他:
“身邊有擋酒的人沒有?”
這話說得直白,又有點傷人,梅長生啞然看她,手指揉了揉鼻尖。
落地罩里正幫著使女將宣明珠的象梳釵環等物取出擺放的寶鴉搶著嚷道,“阿娘,爹爹之前吹牛說他酒量可好哩。”
梅長生輕咳了聲,宣明珠目光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口里糾正女兒,“不許對長輩不尊敬,那個啊,叫做夸口。”
梅長生無奈失笑,“不敢在殿下面前夸口酒量,只是無妨,臣能應付。”
“依你看,”宣明珠收斂玩色問,“今日能見著此地的絲稅賬冊麼?”
她之所以這麼問,其中有個由頭,要知阜州生絲原與湖州齊名,只因產量稀少,物以稀為貴,所以價格比湖絲還要貴上三成。
宣長賜登基的第一年,少年銳意,欲做出一番改革,便將改稻為桑的第一個試點放在了阜州。卻不想鬧出了豪紳強占民田取利之事,死傷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