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他落簾敲扣壁板,“走。”
馬車去遠,格爾棊卻還留在原地,面上有些迷茫,絞眉努力地消化方才那番話:我的的確確是西蕃世子啊,如何便不是了?我現在仍是,在公主答應后才會卸任,咦,那麼到時我以世子之身向天神立下的誓言還算不算數?
格爾棊百思不解,完全被繞了進去。
馬車中,梅長生神情寡漠地掰弄著指節,嗶剝嗶剝,一根根抻出骨節的響動。
今日所見之人,都在提醒他,成了宰輔,便不能再尚公主。
——可這些人憑什麼以為,為了她,他便不能做到呢?
*
回到梅宅時,寶鴉三兄妹已乘車到了。梅長生進門的時候,他們正湊在他的書房里各自翻書看。
他便命廚下備飯,將近掌燈時分,父子幾人同桌用過,梅長生再命姜瑾駕車將孩子們送回。
那馬車行至公主府門前卻未停,直接從側巷口駛入公主府的外院落。
當先踩著墊腳下來的是寶鴉,然后是梅豫和梅珩,繼而那元緞車簾被雙指一挑,梅長生負裘而下。
他明面上不應與大長公主有何勾連,不能走正門,便借子女掩護想出這麼個主意。
接引公子小姐的泓兒和澄兒對視一眼,對梅閣老暗度陳倉的行徑無話可說。孩子們知趣,向父親告辭,和嬤嬤小廝們各回各院,寶鴉臨走前沖阿爹擠了擠眼。
石亭燈照出熙薄的光,梅長生在熏黃的光暈下唇角輕彎,徑自走去明珠的寢殿。
這是他時隔將近一年后,再一次走進這里。
梅宅的布局與公主府相同,可一切又是如此不同。
他給自己囚筑的那間冰冷的房屋中,沒有女子幽甜的馨香,沒有她清麗的聲音,也沒有她肌膚暖融的溫度。
他踩著織花駝絨毯,感受趺在靴底的溫柔,極盡緩慢地走入。
寢閣里燈火浮香,宣明珠正在妝臺旁由小婢服侍著卸釵蓖發。
從鏡中看到他,她一笑未語。冬夜雪,芙蓉面,慵篦頭,一切都是靜謐的光景。
一旁的案幾上,青瓷花樽中供著一枝墨梅,梅長生見了,目光輕動,單手解下長裘,上前自然地接過她烏黑的發掬在手心。
小婢臉紅地退出去。梅長生拿起象牙嵌寶石篦子,一下一下為她梳頭。
宣明珠被服侍得舒服了,踏踏實實向后一偎,靠在他身上,噥噥唔聲:“回得比想象中早,外頭剛擦黑吧。”
梅長生立在她身后撐著她半個身的重量,清懶的嗓音多了分昵,應聲:“不想你等,做完事便回了。”
“白日到了樂坊怎麼不知會我?”宣明珠余光瞧見那枝梅,就笑了,隨口問,“不是說入宮述職后便無事了麼,后頭又做什麼去了?”
梅長生垂眸專心地打理著青淥的長發,直言不諱:“去了趟護國寺。”
宣明珠身子坐直了些,后腦頂著他胸肋向上仰起眼,“做什麼去?”
這個動作有種小女孩子的俏皮,被蹭過的那片衣料下的皮膚,悸栗起一片摸不著的癢。他望著她,凈洗脂氣后干干凈凈的一張素面,不帶防備的天真。
他低頭親了下那粒熒媚的小痣,手下梳頭的動作未停,“去見四哥。明珠,有一事告訴你,其實四哥遷到護國寺,有我在其中推波助瀾。
”
這下子宣明珠訝起來,不再從鏡中觀他,扭頭稀奇道:“那時你不是在西蜀賑災?”
冰涼的發梢從指間溜走,梅長生無意識蹙了下眉,重新捉回來,放在篦子下梳理,嗓音低徐道:
“司天臺有我的人。當時你將兵權與財權歸還陛下,我算準陛下心中必會感念,便令靈臺郎適時進言西方匱金不利,陛下自然會想起關在隆安寺的人。這時,若護國寺的平安箓再向御前遞送,陛下受到暗示,本有心回報你,將四哥挪出來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宣明珠聽完這樣一番謀算,目不轉睛望著他。沒有問他何以算得這麼準,而是思忖幾許問道:“為了我?”
“為了讓你高興,也為了……”他淺涼的睫毛在燈下霎了霎,“用四哥牽制法染。”
他說出來了,既然想與她坦承相待,那麼能說的他都會告訴她。他會把自己所有的暗面,一點點展示給她看。
只要她想知道,他便沒有秘密。
“因為法染不喜我,殿下又信賴他。我擔心我在外地,法染會說什麼話讓殿下疏遠我,所以用四哥。”
他挑了部分事實,沒有將全部的真相說出來。一方面是因他與法染之間的較量還沒有結束,另一方面,他心底也隱藏著不安,怕即使他控訴出法染做下的種種事,她也不信。
梅長生怕在自己與法染之間,她更信任的那個人,終究不是他。
在法染面前的狠硬從容,換到他的殿下面前,便軟弱得一塌糊涂。
梅長生將梳子攏在掌心,篦齒咬出密密麻麻的疼癢感,忽使他感覺有點委屈。
但那雙平靜如深井的眼睛,已經晃漾不出這樣鮮活的情緒了。他輕蹲在她身前,清雋的喉結向上仰起:“殿下親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