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著厚實的冬衣,畏懼倒春寒的料峭,走出溫暖的小閣,窺見庭院中春光怯怯出頭。
有嫩綠的枝椏在泛著毛邊的太陽里舒展出一點歡欣,她往前再走幾步,跨過幾道門檻,微微頓住腳步。
有人在舞劍呢,那泛著銀光的劍刃劈開長風,落下的殘葉欲吻刀尖,卻被一個翻轉,剎那成為兩半。
楊貞凝準備回頭,不愿打擾,那人的眼神卻從刀尖轉移到了她的臉上。
正好對上了她的眼睛,她收回跨出的腳步,恭敬地拱手行禮,“叨擾徐將軍了。”
徐府能使得這樣好劍法的人只有一個,虎賁將軍徐忱。
徐忱“刷”的一下收起了劍,也拱手回禮,“楊姑娘,無妨。”
那是他們第一次會面,楊貞凝在風口攏了攏自己的衣裳,“徐將軍知道我?”
徐忱微笑點頭“楊姑娘是我阿姐高徒,阿姐總是在我面前多次提及,久仰大名。”
“不敢。”楊貞凝回道“老師收留我在徐府,教我圣賢道義,解我愚蒙之惑,恩重如山,我所能做的,就是學有所成,報答老師的伯樂之恩,幫助陛下護衛道義。”
徐忱看著她,覺得她年紀不大,但說話卻如此老道成熟,不容小覷。
武將和文臣都有剛骨,武將在于沙場,受刀光劍影摧骨削肉而不降伏,文臣在于朝堂,守天地本心之道不改初衷。
徐忱雖為軍旅粗人,但他一眼就看出了楊貞凝不簡單。
她雖未入朝堂為臣,可其文人剛骨,灼灼可見。
倒是有點徐愫當年的味道在里頭,但又多了一些別的東西,畢竟徐愫出身高門,走的路比楊貞凝順了太多。
徐忱聽到姐姐提過她身世,寒門庶女,在被父母賣給商賈為妾的路上逃了出來。
他心里有了小小地憐惜,“楊姑娘志向高遠,以后必成大器。”這也是真心話。
楊貞凝緩緩綻開一個笑,“徐將軍為我大周守疆土,我和老師在朝堂為陛下守道義,都是這個時代的開拓者,同樣值得敬佩。”
起風了,有點冷,楊貞凝拂去肩上的一片落葉“先告辭了,徐將軍。”
徐忱目送她的身影離開,她長時間跟在徐愫身邊,把徐愫身上清正的儀態都學了下來,連背影都是肅然端莊的姿態。
聞名不如見面,徐忱想,果真是個很有風骨的女子。
(1)《春秋》之法,責賢者備,出自:宋·歐陽修《與高司諫書》
面仰春雨(三)
天氣初暖的時候,女學也迎來了第一批女學生,不過六七歲左右,尚是稚嫩兒童,不知書本為何物。
隨著先生朗朗念著“之乎者也”,慢慢在圣賢道理里扎根生長。
周珠衡一身便衣,駐足遙望,默然良久。
“在想什麼?”沈君啟出聲,“想的這麼入神。”
周珠衡的眼神溫柔地放在那些稚子的面容上,“希望這些女孩長大之后,都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新路,而不是走老路。”
“會的,”沈君啟亦把目光投向那間間教舍,“她們會在你為她們爭取而來的新路上,找到屬于自己的天地,一個女子的思想開蒙,會影響她的后代,代代開蒙,自然舊俗蕩然無存,新風盛行,成為尋常風氣。”
周珠衡微笑,攜了他的手,“走吧,難得出宮門逛逛,好好散散心。”
春風的溫暖把玉蘭花苞都吹得半綻,走了很遠,依稀還可以聽見朗朗書聲,隨風入耳。
“今日,沒有陛下,也沒有靜安君。”周珠衡望著他的臉,“你我于今日,都暫時放下身上的包袱,歇息一會吧。”
“好。”沈君啟替她拉了拉身上的披風,“今日,就脫離這枷鎖,在俗世里放松一回。”
街邊有人叫賣各式點心,暖風攜了甜蜜的香氣,吹進鼻息,鉆進胃里,瓦解著味蕾的城池。
“買些吧。”周珠衡沖那香氣的源頭望了望。
“平日里也不見得你嗜甜,怎麼如今卻饞嘴起來。”話雖然怎麼說,可沈君啟還是走了過去,把每一樣都給她包了一些過來。
周珠衡拿起一塊如意糕細細吃著,“陛下不喜歡吃甜的,但是周珠衡喜歡。”
環顧四周的風景,人來人往無比熱鬧,小販比拼似的叫賣聲絡繹不絕,扁擔上挑著這個季節的時令蔬果,滿滿當當,貴族車馬而過,見到婦孺老人,皆放慢馬速。
這是盛世的太平光景,不外乎人民安居樂業,于凡塵俗世穩穩當當地活一場。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眼望的到頭的安穩日子才是他們最想要的。
這只是開始,周珠衡在心里說,不僅要安穩,還要繁榮,物質上的繁榮,以及精神上的繁榮。
不過發了一會的呆,一轉頭,卻不見了沈君啟的身影,細看才看到,他在不遠處的一家鋪子里,選著釵環。
周珠衡沒有去打擾他,只是拿著她的糕點站在原地安靜地等待著他。
她的目光浮動起溫柔地笑意,凝在他的身影之上,幾乎攪得心中生蜜。
這太像丈夫為妻子笨拙地挑選首飾,妻子等待著他的成果,不論是不是喜歡的款式,她都會笑著說好看。
她無故生出淚意,幸好,忍得住的,硬生生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