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君啟迎著涼風,替她擋下大半寒意“何況我明白,你的所作所為順應歷史潮流,如果我硬站在你的對立面,只怕下場慘烈。于國于你于己身,我都不該去恨,也沒資格去恨。”
“周珠衡,陪我去平陵看看吧。”
“好。”
不過霜序,秋意卻已涼涼入骨,山間草木,微有凋零意,落葉枯木于足下簌簌起聲。
平陵山色清秀,山頂是半截殘松,置云海處不語。
置入陵口,周珠衡止步,“君啟,你一個人進去吧,我想他們也不會愿意見到我,而且難得來一趟,你肯定也有很多話想單獨和他們講。”
沈君啟點頭“好,那你在外面等我,我去去就來。”
帝王家的陵墓向來豪華,可這是亡國之君的葬身處,恐怕榮通帝自己都對自己汗顏,所以故意把帝陵修建的比北齊歷代帝王的都要矮上很多,身死之后也怕無顏見列祖列宗。
沈君啟走進去,只覺得陰寒之氣迎面撲來,激得人一個寒顫,黑沉沉地格外壓抑。
他一步一步走到榮通帝的金棺前,看著畫像上父親哀愁的臉。
不知道是不是畫師故意,還是父親被畫時真的很悲傷,總之那幅畫像透露出來的哀愁和他的遭遇格外契合。
滿目都是亡國的衰敗和頹靡。
沈君啟默然佇立許久,感覺畫像里的父親正戚戚望著自己,就像在北齊的最后一面,于漫天大雪中含淚送別。
那最后一聲“五郎”,至今憶起,仍然忍不住心底泛酸。
沈君啟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平整衣衫,朝著畫像上的人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
磕完頭,他仍然跪著,卻沒有低頭,而是挺直脊椎仰視父親的畫像。
“父親,”他開口喚道“不孝子回來看您了。”
“兒子不孝,未能替父親和兄弟姐妹報得殺身之仇,滅國之恨,請父親在天之靈原諒。”
他的目光深沉“父親,您當初讓兒活下去,也不想兒一輩子都背負著重重的包袱,抑抑一生吧。”
“兒放過自己了,兒曾經想過和父兄一樣慷慨赴死,或是殺了她給你們報仇,但是父親,那真的是一條對的路嗎?”
“亡國之恨,殺父之仇,固然沉重,可這些都是兒的私情,放眼天下,她于蒼生而言,真的是位圣明的君主,殺了她,于兒而言是大仇得報,但于天下而言,少了一個圣明之君,則多一份民生疾苦。”
他微微皺起眉頭,“父親,您的兒媳的確比您更適合做一個天下人的君王,成王敗寇,她作為統治者把您淘汰下來,這是歷史必然的因果,兒直言不諱,請您莫怪。”
“她甚至比兒都適合當帝王,兒雖通為君之道,手段果斷,但比之于她,少了份悲憫蒼生的慈悲為懷,這一點,兒自愧不如。”
跳動的燭火照著他的臉,晦明晦暗間他膝蓋處的舊疾因為跪的太久而隱隱發痛。
“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兒伴她身側,冒天下之大不韙,被世人所不恥也心甘情愿為她臣子,不為富貴之處茍且偷生于世,而是想和她一起去看看這盛世光景,是如何被我們一點點鑄造,又是如何被我們一點點實現。”
“兒生于此世,不甘碌碌無為,毫無建樹,就算北齊已滅,兒不能為萬民的君主,如今為臣來為萬民謀福利,也是一樣的,不算埋沒了兒。
”
他的聲音堅定“父親,如今這天下很好,以后還會更好,這才是兒該走得路。”
想到了什麼,他俯首,再磕了一個頭。
他的聲音很輕“請您再饒恕兒一件事,兒已經愛上了她。”
合上眼睛,心中滋味萬千,似乎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在酸甜苦辣咸千百種滋味里反復掙扎,但最后還是歸于一抹微微地甜,那是很多苦里一點點掙扎長大生存下來的一點甜。
“當年,您把兒作為質子送往大周,兒咬牙吞血,只覺得是奇恥大辱,連自己都輕賤自己。”
他的眼眶微微濕潤,“但她對兒很好,給兒尊重,予兒清白,作為君主,她把她能給的東西都給了兒,兒也是人心,敬慕和愛戴她的溫柔,疼惜她獨擔天下的辛苦。”
“請您恕兒,已把己心托予,此生怕是收不回來。”
“兒愿此生伴她身側,同開盛世之太平,直到身死魂滅。若您在天有靈,請您保佑我們一路順利。”
鶴仰三秋(四)
他出來的時候,周珠衡正背對著他站在風口里俯視山下的風光。
她的背影在蕭瑟地秋景中如同一幅畫,像是碧落中孤身的雁停歇于林。
他走過去,從背后一把抱住她,低頭正好把下巴擱在她的頭上,“一個人在發什麼呆呢?”
周珠衡仰身靠著他,“離開宮廷朝堂,著素衣,免轎攆而徒步行,食粗茶淡飯糟糠之糧,不覺苦淡樸素,相反清靜于世,只覺渾身輕松暢意。”
沈君啟笑了,把她擁得更緊一些,有疾風過來,也都被他擋去。
他開口“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1),自然一身舒意。”
周珠衡把手覆上他抱著自己的手臂,柔聲說“不僅僅如此,還因為這里的天地沒有別人,沒有了那些令人頭疼的爭斗,這里只有我們,只有我們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