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過程,痛苦至極。
周敏行去衣露肉時,只是輕輕閉上了眼睛,沒有皺一下眉頭。
行刑結束之后,就下了一場大雨。
路面上的血垢卻始終沖刷不去,碎肉殘骨,無一不在告訴世人,帝王的恩威并濟。
仁慈時,可以是觀音垂首。
發怒時,那便是地獄羅剎。
徐忱在這次戰爭中活了下來,還救下了手底下的一干將士。
不過他醒來的時候,卻失去了一條手臂。
是他舞劍揮刀,拉韁繩,拿旌旗,用的最自如的右手。
也是那只戴著保平安的佛珠的右手。
被他救下的將士,攜親眷跪在徐府外叩謝。
他不便下床,托人轉述了一句話。
“爾等稱吾為將軍,吾便要行將軍之責,無需多謝,保家衛國,護住諸位,皆吾應做。”
但徐忱臥床許久,卻再不展顏。
曾經的意氣風發,在日日復日日的沉默里頭消磨干凈。
失去手臂,對于一個將軍來說,無疑是奪其性命,還不如死了痛快。
他望了望自己空蕩蕩的右臂,始終不發一言,連嘆息也沒有。
他誰也不見,包括楊貞凝。
終于在他閉門的第八日,楊貞凝再也忍不住,推開了那道緊閉的木門。
她未踏進那道門,便站在門檻外淚流滿面。
徐忱在里間仿佛有心靈感應一般,沙啞著聲音道“阿凝,不要哭。”
他在里頭,楊貞凝在外頭。
時光一下子靜了下來,楊貞凝平復了自己的情緒,說“好,我不哭。”
她走進來的時候,已然換上笑顏,但一雙眼睛通紅。
徐忱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憔悴的像變了一個人。
楊貞凝坐到床邊上,看著他的眼睛說“聽說你這幾天都沒有好好吃飯。
”
徐忱只是呆呆看她,沒有回答她的話。
楊貞凝像是沒有看見他殘缺的右臂一樣,如常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動作溫柔。
“你要好好吃飯,快點把身體養好。”
她湊近他的臉,俯下身子親了親。
徐忱被她的舉動濕潤了眼角。
楊貞凝抹了一把臉,繼續說“把身子養好了,等到明年春天,就可以娶我進門了。”
徐忱看著她的眼睛,流下兩行清淚,緩緩搖了搖頭。
這個搖頭,幾乎要了他的命,心中的痛甚至勝過了身上的傷。
楊貞凝沒有生氣,反而耐著性子,像哄小孩子一樣慢慢說,“怎麼,我信守承諾,阿忱反而要耍賴了?我可不認的。”
是他親口說的,“此戰凱旋歸來,娶凝凝于春暖花開。”
她又重復一遍,“阿忱,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可以耍賴的。”
徐忱抬起左手,摸上她的頭發,顫抖的說“殘缺之身,不配為阿凝夫君。”
這一句話,讓楊貞凝肝腸寸斷。
她愣愣看著他,“你這是什麼話,我不認的。”
她問“如果,如果是我少了一條手臂,你可會嫌棄?”
徐忱搖頭。
楊貞凝皺眉“我亦如是,我愛的是徐忱,而非眾人口中那個戰功赫赫,威風的徐將軍。”
“哪怕你此生無法上戰場保家衛國,與敵人廝殺,可你心中那些兵法,亦不是毫無用武之地。”
楊貞凝伏下身子,輕輕靠在他的身上。
“我不管,明年春天,你要履行你的承諾。”
徐忱用左臂抱住她的背,一下一下的輕輕撫摸,“阿凝,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
他的寢衣被她的眼淚浸濕,涼涼地貼在身上。
楊貞凝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軟弱,不為別的,為他的自卑,為他的傷痛。
他失右臂,不僅僅是失去一段血肉,一段骨骼。
失去的還是他意氣風發,壯志豪情的前半生。
她愛重他,所以見他頹靡至此,心痛的難以附加。
她輕輕說“我不要別人,我只要阿忱。”
徐忱安靜地看向她的發頂,她的肩膀因為隱忍的哭泣,此刻正微微發抖。
徐忱用手覆蓋住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怕,安撫道“不要哭了,阿凝。”
真正讓楊貞凝止住眼淚的,是他接下來的話。
“女孩子越哭越難看,到了明年春暖花開,做新娘子會不好看的。”
枯敗了一整個春天還沒緩過神的老樹,在夏天遲遲發芽。
徐忱低頭,貼著她的耳朵說“你教我用左手寫字吧,我把兵法經驗,都寫下來。”
“就算是為了阿凝,我也不能去做一個無用的人。”
“我們阿凝的夫君,應該永遠頂天立地。”
楊貞凝在他的話里泣不成聲,只是拼命地點頭。
明朝心上(二)
徐忱雖負傷,但仍舊下床鍛煉,右邊的衣袖空蕩蕩,那是一個將軍的永殤。
在楊貞凝的陪伴下,他好像又沒有了原來那麼在意
他試著用左臂拿起長槍重新練著原來熟悉的招式,也試著拿起毛筆,沾滿墨汁,寫下一個個歪歪扭扭的字。
后來虎賁將軍徐忱的名字在《大周將相列傳》中,成為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史官不吝贊美之詞,給予了他高度的評價。
他在歷史的長河里,不僅僅是一個無人能敵的優秀將領,戰功赫赫,戎馬一生,誓死報效國家的忠臣。
他還留下了一本手札,以其居住的青樸閣為名,叫做《青樸手札》。
多年后,他和楊貞凝的小女兒在閣子中玩鬧,無意間發現了這本手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