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尚不識字,上交給了自己的娘親。
清風先翻開,是他用左手寫下的筆跡,從一開始的歪歪扭扭,到最后端正的宋體。
楊貞凝從第一句開始讀起,讀到最后,眼淚把上頭的墨水都暈染開來。
這也是后話了。
徐忱在閣中習字,楊貞凝捧一卷詩書在一旁細讀。
徐愫遠遠看著這幅歲月靜好的畫面,佇立良久,沒有出聲打擾。
她后院的蘭草,已經開得十分茂盛。
徐愫從前覺得“情”之一字是禁錮,可現在她心中有了不一樣的見解。
情之依依,情之切切,向死而生。
所以,當司徒煥詢問她徐忱近況時,她不再像一開始那樣痛惜難過。
“阿忱沒有以前那麼開心了,但是貞凝陪在他身邊,他現在內心很平和,很寧靜。”
徐愫抬頭,見日光灼灼,前幾日凌遲之刑留下的血腥味,還眷戀在風里頭警醒著世人。
她說“這就夠了,哀莫大于心死,阿忱起碼心里還有活下去的念頭。”
“我徐家男兒,不出茍且偷生,渾渾噩噩之輩。”
說罷,她又問司徒煥,“文燦,如今齊王怎麼樣了?”
徐愫站在朝堂上,見周珠衡雖然面色如常,但眉間的疲憊以及眼底的烏青,是怎麼也遮不住的。
徐愫透過旒珠,見到她極力隱藏的哀傷。
司徒煥微微嘆氣,只是說“情況不容樂觀,不知道可不可以醒過來。”
他壓低聲音道“我前幾日碰到那太醫院正令,他同我說起,齊王除了被逆賊穿胸一劍,在這之前,身上已負傷十二處,傷傷見骨。”
徐愫愣住,輕輕說“那豈不是......”
司徒煥搖搖頭“太醫也說不準,一切都看天命了。
”
這世道,有太多事給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生老病死,不過最最尋常。
周珠衡下了朝,換了便衣,步行到了鳳梧宮。
她最近越來越沒有帝王的架子,能走路就不傳轎攆。
宮人為她開門,迎面便是一股子草藥味撲來。
天氣漸漸變熱,他身上的多處傷口,幾乎隔幾個時辰就要換一次藥。
忙的時候,宮人來換,不忙的時候,她會親自來換。
妙儀攔著她,覺得血污腐肉,不該那雙帝王手去觸碰,犯了忌諱。
可周珠衡每次都從宮人手里接過清水和紗布,淡淡說“不要緊的,朕來吧。”
只有當自己親自去觸碰他的傷口,見到他皮開肉綻,見到他流血不止。
好像才稍微能與他的所有痛做到感同身受。
一開始見到那些翻開的血肉,她的手會發抖,連紗布都拿不住。
好像一刀刀都是割在自己身上一樣。
后來,她已經習慣了,做的比宮人更熟練。
周珠衡拿帕子給他拭去傷口流出的血水時,甚至還能笑說“你看看你,整個大周,還有誰能得到朕這樣的待遇。”
她望著他緊閉的眼睛,說“趕緊醒過來吧,你再不醒過來,我會很難過的。”
他依舊像睡著了一樣安靜。
周珠衡不管他,自顧自的和他絮叨。
“你知道嗎,現在新政很順利,雖然這次戰爭有些傷了元氣,但根基穩定,恢復的很快。”
“女學那里也很好,越來越多的女子放下身上的包袱,踏進學堂的門。“
她笑了笑,“最讓我開心的是,有很多女子就算不去學堂,但也有了擺脫枷鎖,走向獨立的勇氣。”
“這是很不容易的事啊,從前她們很多人,面對丈夫的拳頭,父母的倒賣,只敢忍氣吞聲,像是水中的浮萍,任憑命運的吹浮。
”
“如今,有很多人都敢站出來啦,女子也可自立門戶,獨當一面。”
周珠衡低頭親親他閉著的眼睛,面上有些得意。
“這也得益于朕的新令,丈夫毆打妻子者,打死了,那便絞殺或是腰斬,以命抵命。”
“打傷了,輕傷仗責三十,重傷則砍下一只手。”
“奸淫婦女者,處以宮刑,畫像貼于城門處,示眾一月。”
她嘆口氣,“現在世人都說,女人的權力比男人都大了,此言實在愚昧至極。”
“我做這些,僅僅是盡可能的給予她們和男人一樣平等的地位。”
“讓她們在男權長期霸占主導的社會體系里,得到一點點保護。”
“但是真正面對面,肩并肩的平等啊,還早著呢。”
周珠衡溫柔地望向他的眉眼,“我在這明臺之上,此生都會盡可能的賦予她們站起來的權力,讓她們不再被壓迫放低姿態,無知在男人的掌控里。”
“我要她們的思想徹底覺醒,而不是把千年來的男權禁錮當作習以為常。”
“現在一切都在慢慢變好,除了......你沒有醒過來,無法睜眼看一看。”
她伸手摸摸他的臉,“等你醒過來,要給你好好刮一刮胡子,下巴上的胡渣子都扎手了。”
從明德八年中旬開始,一切如同萬象更新。
史稱“明德盛世。”
那是一個燦爛時代的開始,周珠衡于黑暗處,先點亮了一把炙熱的火。
底下前仆后繼的忠臣,紛紛抱薪,讓那火光更大更亮。
哪怕帝王年輕時做的很多事讓世人多有詬病,但提到她的功績,沒有一個史官,會寫下批評的言語。
周珠衡抽空去了一趟大昭寺,這次,她是誠心地跪在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