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熏籠噼啪,圣人李適就著炭爐烤火,雙手亦是冰涼。
“陛下,舒王殿下到了。”
內侍監竇文場躬身道。
李適挺立,袍袖一揮,“快宣!”
他急迫地想見這個兒子。
李誼尚未解甲,入殿撩袍而跪,“兒臣拜見父皇。”
“快快免禮,”李適沖他招手,“誼兒來,這位便是回紇毗伽可汗之女阿毘公主,你們還不曾見過。”
公主起身盈盈而拜,聲如天籟,“見過舒王殿下。”
公主不似尋常胡女一般舉止粗蠻不通禮數,反而更像中原女子,柔順可人,李適對她十分滿意。
“一路委屈公主了,入城當日萬事匆忙,你們尚未有機會見面。如今大軍安頓于奉天,公主居旌勝亭,誼兒你這些時日要對公主多加照拂,得閑多去探望,待回長安后,父皇再為你們主持婚儀。”
“謝父皇。”
公主恭順道。
李誼卻嗤笑一聲,“公主久居塞上,對中土的習慣有所不知。按我大唐習俗,即便有婚約再先,尚未完婚之時男女不宜相見,此時公主便以兒臣自稱,恐怕不妥。”
“誼兒!”李適打斷他,斥道,“公主是客,不得無禮!”
薄紗后的面容波瀾不驚,僅牽出一絲淺淺笑意,“父皇和殿下既有要事相商,兒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準。”
李適命竇文場好生送人出去。
待公主行遠,李適方才松口氣,責備道,“公主遠道而來,你怎如此不知禮數,讓父皇的顏面往何處擱?”
李誼不屑,“不知父皇是否又與那毗伽可汗達成什麼交易?”
李適不適地皺眉。
“昔皇祖尚為廣平王,收復兩京之時曾向登里可汗借兵。王軍于新店之戰反敗為勝,條件竟是事成后回紇援軍可在兩京之內大肆劫掠三天。
如今又不知,父皇向毗伽可汗許諾了什麼?”
“放肆!”李適斥道。
李誼卻毫不退讓,“父皇若想還保住皇家的顏面,就不應重蹈皇祖復轍。”
李適拍案大怒,“反了你了!”
聽聞殿中驚動,王淑妃立時從屏風后面轉出來,拉著李適順氣。
“陛下息怒,誼兒頑劣,一聞兵變即從襄城趕回救駕,言語不知深淺觸怒陛下,還請陛下念及他護駕有功,寬恕他這次。”
王淑妃手上還串著佛珠,似是方才從佛堂禮拜歸來,聽見殿中動靜趕來勸和。
李適雖仍氣慍,語氣倒已軟了不少,“我寬恕他的次數還少嗎?也就因他是你兒子,我才對他如此寬容。”
王淑妃登時叩首,“都是臣妾管教無方,請陛下責罰。”
李適望著跪在地上的淑妃和一旁那恨鐵不成鋼的兒子,喟嘆一聲,氣消大半,將人從地上扶起來。
他拂一拂衣袖,“罷了,方才朕已賜公主國姓,名月鹿。此事已塵埃落定,無轉圜的余地,你和月鹿返京便成婚。”
李誼無話可說,仍是面無表情地跪著。
李適轉向淑妃王氏,略思一瞬,“淑妃服侍朕日久了吧?”
“是,已十年有八。”
淑妃低頭惴惴。
“朕記得你這淑妃也當得有年頭了,是該晉一晉你的位份,”李適點點頭,“回長安之后朕便封你為后,誼兒成親也風光些。”
王淑妃震驚,跪不敢受。
“你鎮靜智識,于亂軍中將傳國玉璽系于懷中帶出長安,乃是大功一件。且你身為秘書監王遇之女,御史中丞王疏文之妹,淡泊不爭,溫婉賢德,皇后之位你擔得起。”
王淑妃頭埋得更低,“臣妾……卑賤之軀,臣妾母子何德何能受陛下垂憐,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遙想當年舊事,李適深嘆口氣,“我意已決,你退下吧。我與舒王還有軍務相商。”
王淑妃看了一眼兒子,自知圣心難轉,便道,“謝陛下隆恩,臣妾告退。”
淑妃走后,李適獨自在倚上坐了許久。
奉天不比長安,這方樸素無光的邸殿顯得狹小又逼仄。
他起身向李誼步近幾步,“向回紇借兵事從權宜,你所憂朕并非沒有考慮。前方戰事吃緊,我唐軍主力尚在河北,四鎮兵士在奉天周圍虎視眈眈,惟李抱真一人鎮守洺州潞州一線,戰線之長如細木力薄,不堪一擊。為今之計,如不向回紇借兵,恐怕奉天城亦危在旦夕。”
李誼回長安前也在前線領兵,局勢何等嚴峻他其實十分清楚。
他接著道,“況且如今公主尚在城中,毗伽可汗致力與我大唐交好,念及愛女必肯來援,朕許他們絹馬便是。”
李誼無可辯駁,沉默不語。
“朕聽聞軍中有人中蠱毒發而死?”他終于問道。
李誼向他詳述了首尾,確有人被殺,但并非如傳言所述,“兒臣認為,事在人為。”
“哦?何人如此大膽?”
“暫未可知。”
李適又踱了兩圈,“近幾日相國李泌亦向朕提及此事。事發七日,已有四人斃命,死者從神策軍擴大到金吾衛。此事干系重大,需盡快緝拿兇手,否則讓人借機煽動軍隊嘩變,后果不堪設想。”
“是。”
事到如今,李誼已無意較勁。
他深知國事輕重,留此人活動于軍中著實太過危險。
“從今日起,城守營就交給太子,他在后方安逸夠了,也該出來替朕分分憂。朕把北校場給你,那里都是禁軍,由你差役,務必給我抓住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