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誼抬首望去，“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生性清高淡泊，從不去那種地方。”

她故作姿態，長長地“哦”了一聲，“那真是世間少有的好男人，在下仰慕得很。”

“仰慕？”

給她一點顏色她就要開染坊，偷酒的事他還沒找她算賬呢，李誼狠狠瞪她一眼。

武飲冰憋笑得難受，最終忍不住笑顏綻開，“殿下喝多了吧，不然怎麼反應也遲鈍了？聽不出我逗你呢……”

李誼抬足就上車，她趕緊跟上陪笑，一番連摸帶哄，夸的天花亂墜，總算給人哄得臉色稍霽。

他拿她無法，“為了免罰，你這嘴里什麼違心話都說得出來。”

“哪違心了，都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心話。”她混耍混賴夠了，隨即收起頑笑之態，“話說回來，這位王主簿，咱們可以信任麼？”

“你腦袋瓜還能思慮這麼正經的東西？”他側目輕鄙，“我與王昶在軍中相識，他跟他父親很不相同，貴有自知之明，行事磊落，八分可信罷。”

再望向她時，腦中冥冥浮現出關于她身世的猜疑，隱隱有些不安，又憶起她適才在席上舉動，謹慎敲打她，“我可提醒你，王昶雖然淡泊，可腦子不是傻的，你給我收斂一點。”

“知道啦，啰嗦。”

他懶得與她臭貧，叫了車夫催馬過橋，往承福坊行去。

承福坊仿造長安南曲形制，里頭大部分都是尋花問柳的俗一套，其中偶爾幾間柜坊賭場反倒顯得清新脫俗。

聽馬夫講，若是富家公子助興交游，柳青閣是承福坊最火的去處。到了樓前一瞧，果然不假——

才剛過未時，閣里的絲竹歌舞就已經安排上了。

上門的恩客絡繹不絕，門前攬客的妓子忙花蝴蝶似地往客人身上撲，當真是比平康坊鳳樓里的姑娘還要熱情許多。

遠遠瞧兩人從車轎上下來，衣品不凡，花娘們便圍聚過來。武飲冰方被其中一名挽住胳膊，一本滿足，還未來得及將人攬入懷中，鴇母便過來了。

鴇母抻團扇一打，妓子們悻悻散開。

“哎呦，二位爺看著面生，是初次來我柳青閣吧？也不怪我閣里的姑娘把持不住，二位一看便是人中龍鳳，快請快請！”

這就是柳娘？香風熏得人頭疼，武飲冰心中嘀咕，這位鴇母年紀約莫三十上下，假使柳娘當紅時十五上下，時到如今也該四十歲了，不大可能是眼前這位。

可世事總有萬一，萬一柳娘有保養秘法童顏常駐呢？

由著鴇母張羅引進閣樓，里頭正堂搭建的舞臺上，幾名胡姬正隨著鼓樂在跳胡旋舞。

得了李誼首肯之后，武飲冰掏出一枚小金魚塞到鴇母手里，“敢問媽媽怎稱呼？”

“這位公子客氣，奴家姓林，您叫奴家韻娘，或者林媽媽都行，怎麼順嘴怎麼來。”

林媽媽收了金魚很是殷勤。

“不知二位今兒是要吃酒、喊堂還是要……掛衣過夜？您二位初來，我柳青閣胡女、漢女、昆侖姬，高矮胖瘦應有盡有，隨您挑！”

此人確實不是柳娘。

林媽媽自賣自夸，自他們進門開始那張艷口就開合不停，武飲冰打斷道，“林媽媽閣里的姑娘太多，看得在下個個都喜歡，一時眼花繚亂，難以抉擇。不如在下與我家公子等先到正堂打個茶闈賞賞舞，待我們挑一挑再說，如何？”

林媽媽倒也不強求，“好說好說。

那二位先落座，奴家給您留了好位置，茶果馬上就來。” 說完便給他們領上二樓。

閣中懸梯旋轉而上，靠墻一側掛滿了書畫，另一側則是鏤空扶手，能俯瞰閣中。甫一上二樓，武飲冰便被迎頭一面朱墻吸引——

椒紅的墻面上，密密匝匝寫滿了大小各異的字，有的是筆蘸金墨書寫，有的則用手指沾了墨汁信手揮就，赫然是游人留下的艷詩。

武飲冰立在前頭粗讀了幾首，香艷露骨，驀然想起《游仙窟》里的橋段，還有李誼在乾明寺調侃她的話，肌膚上不禁起了一層薄栗。

“小五？”

李誼已經落座，正在不遠處喚她。

看到他，她剎時面紅耳熱。她不該在此逗留的，徒惹一身燥，正欲退走，忽而又被朱墻左下角的一片烏漆墨跡吸引：

“南舍煙柳笑如春，

  千盟萬誓話情深。

  十年難舍洛州夢，

歸來情薄似水痕。”

筆鋒潦草急躁，落筆之處極盡怨懟，看來作者必是被樓里的哪位姑娘辜負，忿恨交加才潑墨于此。

她默默嘆了口氣，既然緣淺，何必情深，青樓本就不是長情之所，何必給自己找不痛快，不免多留了一眼。

也正是這多留的一眼，讓她發覺蹊蹺：題詩雖然潦草，她越看越覺著這筆跡像是在那里見過，但詩作的落款恰好被一扇屏風擋住。

“不會吧……”

她訥訥出聲。

她愈瞧愈熟悉，經不住走近兩步仔細觀察，正想將那扇屏風拉開，恰巧此刻李誼又叫她了。

猶豫再三，她僥幸覺著不應這樣湊巧，朝他回了一句“來了”，放下把在屏風上的手，轉身離去。

林媽媽給他們留的是二樓觀禮臺東北角的位子，可以將一樓的舞臺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