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瞇起眼,像是在模糊的虛影中又看見了那道淺青色的帷帳,上面掛著的珠簾叮鈴作響,帷帳后的人似乎被黑色的衣服包裹得嚴嚴實實, 俯跪在地,又在對大女帝說那些動聽的讒言,那個人的聲音極其沙啞,活像是從地獄里爬回來的。
葉渠回想著, 徐徐開口道, “我并不知道那位給予女帝良言善諫的謀士是誰,我侍奉大女帝的時候, 她背后只有一位喜歡進獻讒言擾亂朝綱的諂臣。”
“諂臣?”月隴西迫切地問,“那是誰?”
“我不知名姓, 只隔著一道簾子瞧過數回。唯有一次與他近距離接觸過,也沒瞧見臉。聽說他很早就待在女帝身后侍奉了,興許早到那位謀士亦存在于女帝身旁那時候。”葉渠緩緩落下酒杯,“我與他近距離接觸,便是因為修設崇文祠堂之事。”
“如你所言,女帝原本應該是遵照了謀士的意見,并不打算修設,可誰知這想法后又被那人提出。女帝舉棋不定,喚我一同協商,我制止無果,便與簾后的人爭吵起來,情緒激動之時無意掀了簾子,當我看到他裸露在外邊的雙眼和手腕,令人不寒而栗,那一刻,我忘記了自己的冒犯之罪,只訥然站著,動也不敢動……”
“是因為發現他雙目已渺?手腕上還受了重傷嗎?”卿如是覺得應該不會這麼簡單。
葉渠點頭,又搖頭。他這態度教人捉摸不透。兩人盯著他,等他說下文。
“我無法形容。但他那雙眼睛,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只是眼睛周圍的皮膚都潰爛過,愈合后的傷疤遮住了些視線。
”葉渠皺緊眉,回憶著不堪入目的畫面,“手腕的皮膚亦是潰爛后愈合的痕跡。我相信,他全身上下都是那般模樣。”
卿如是想象著畫面,臉下意識地扭曲了。
葉渠心底想著,其實外表的可怕并不是最令他無法忘記的。予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那人的眼神。
有著仿佛看破生死的頹喪,眸底透露出的是他仍因放不下的執念與牽絆困頓于俗世的掙扎感。這是個極為矛盾的人,也是個極其可怕的人。因為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那麼這世上除卻生死,還有什麼可以束縛他?他恨不得有人能幫他解脫,不必死守著一個信念強撐著去活。
葉渠不明白這人究竟經歷了什麼,才會只被自己的信仰吊著一口氣。
“后來女帝發怒,我才回過神,趕緊跪地認罪,但那人雙眼和手腕的模樣還回蕩在腦海里,若去想他渾身都是那般慘狀,實在太過恐怖。我好幾次想要問女帝如何認識的這人,思來想去也沒敢問出口。從那以后,修設祠堂的事再沒讓我參與過,祠堂建成,起初也算風平浪靜,直到幾年后,有月氏子弟聚眾砸了祠堂,女帝派我處理。那時候我才知道,讓我接管是因為,那個人死了,就被埋在宮里。”
“病死?還是被女帝賜死?”月隴西沉吟道,“或者是到了年齡?”
葉渠微擰著眉,搖頭道,“不得而知。”
“為何要說他是諂臣?我聽你講后,卻只不過覺得那人是在推崇崇文的思想罷了。”卿如是狐疑,“葉老您自己不也是崇文黨嗎?你應該能明白女帝和那人為何會想要修建祠堂啊。
”
“這不一樣。”月隴西接過話,跟她解釋道,“不管崇文的思想再如何深遠,對于女帝的朝代來說,他都是無功無績之人,一旦立了祠,就會激起民怨。后幾年忍氣吞聲許久的月氏子弟聚眾砸了祠堂就是最好的說明。”
卿如是沉吟,想了一會便想通了。
葉渠拈著胡須,嘆道,“女帝可以提倡且發揚崇文的思想,但若是立了祠,那就是強行教人去敬畏這樣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人,于女帝統治時的百姓來說,崇文已有些遙遠,跟他們沒關系。更何況他的思想也不是人人都認同,絕大部分百姓都更信奉皇權至上,畢竟當時尊崇崇文思想的女帝就是高高在上,要讓百姓都去認同崇文,如何能有說服力?倘若為大局著想,就不該立祠招惹那些本就忍氣吞聲受女帝壓制的反崇文黨。”
“那后來呢?”卿如是蹙眉,關切地問,“后來那座祠堂如何了?”
“事實證明,那座祠堂最后都積灰破敗,輪到小女帝當政時,就沒有再翻修。如今的陛下更是一早就派人將那處夷為平地。真是明君。”最后四字也不知是真心感慨還是諷刺,竟聽得尾音微微顫抖。葉渠啜了口酒,像是想起了什麼傷心往事,垂眸回想,不再作聲。
月隴西心底合計著問得差不多了,起碼證實了自己猜測中的一個點。他抿了口酒,發覺葉渠情緒低落,便看向卿如是,示意她與自己離開。
卿如是頷首,與葉渠告別。
“近期這本手札牽涉案件,最后恐怕要歸到陛下手里。我會盡快命可信之人仿制一本給你,拿不到原本,時常翻翻仿本,也當是個念想了,全了你對女帝的忠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