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妤問:“外患是我們除的,朝廷又做了什麼?如今卻想要坐享其成。”
“天下為公,何分你我?你豈能懂這其中道理?”
“我不懂什麼。”沈妤說:“但我知我做了什麼。”
第 298 章 破城
寒風四起,張口時吸入的都是透骨的寒氣。
沈妤咳嗽了兩聲,扶著肚子說:“你們說我勤兵勞民傷財,但鐵蹄所過之處貪官盡除,長出的是粟米萬頃,你們在這皇城之中又做了什麼?”
那兩聲咳嗽隨風走遠,謝停舟聞聲皺了皺眉。
寒風忽然掀開了沈妤的大氅,露出了她凸起的小腹。
“糟糕!”柳丞撐著墻垛,“她竟有孕在身。”
其他人也都沉了臉。
“沈妤狡詐,竟只口不提她懷有身孕,今日一辯傳出去,世人便會說我們欺負婦孺。”
柳丞握緊拳頭在城墻上一錘,“喊謝停舟,讓他來!”
不等他們開口,便有馬車奔馳而來。
謝停舟走下馬車,狐裘一展將沈妤罩了個徹底。
“靠著我。”他輕聲說,抱起沈妤放進馬車。
而后立在車轅上抬眼朝城墻上看去,眸中全是薄霜般的冷意。
“還廢什麼話,大周已是日薄西山,今日我要破城,誰敢攔我!”
城墻上的眾人俱是一驚。
如果說適才沈妤愿意還講理,那眼下謝停舟是一句廢話也不想講。
“謝昀!”柳丞大喝一聲,“今日你若強行攻城,你便是千古罪人!”
“千古罪人。”謝停舟望著城墻冷笑,“你當我在乎嗎?”
柳丞氣結,“你……”
謝停舟冷冷道:“流芳百世如何?遺臭萬年又如何?史書既是寫給后人看的,要如何寫我,那就讓后人去管。”
轟隆隆——
似乎整個地面都在震顫。
眾人抬眼望去,只見雪中延綿而來的是黑壓壓的士兵。
謝停舟迎著風雪瞇起了眼,聲音回蕩在風雪間,“君子無道則隱,有道則出,①這亂世要我,我便出世。”
他抬手指向城門。
“給我,破了它!”
身后的青云衛整齊劃一。
蕭川立在馬上,大喝一聲:“拔刀!隨我破城!”
城墻上頓時響起了罵聲和奔走的嘈雜聲。
投石機軋著積雪往前,蕭川策馬往前跑了幾步,卻面露驚訝地停了下來。
他在馬上回頭,“王爺……”
謝停舟皺眉望著城門。
卻見城墻上的人全部回頭,安靜了下來。
厚重的城門緩緩朝兩側打開。
一人身著單薄的白色里衣,沒有戴冠,烏發隨意披散在身后。
他踏著風雪緩緩行來。
“謝停舟——”
李霽風高聲道:“我乃大周太子!今我去冠除袍,自貶白衣,前來——迎你——!”
風雪似乎在此刻靜止了下來。
所有人都望著雪中那白色的身影。
漸漸的,城墻上的眾人意識到了什麼。
他們的太子,去冠除袍,親自開門受降。
先是隱隱的啜泣聲,接著便是嚎啕大哭。
“我大周百年基業!百年基業呀!”
“繁華盡落,榮光全失!”
“誓不做亡國臣!”
所有的哭聲都被卷入了風雪中,它們會隨風而逝,但今日,將在史書上劃下重重的一筆。
……
沒有戰火,沒有奔逃的宮人,大家各司其職,仿佛一切都沒有什麼改變。
宮女往炭爐中添了些炭,然后跪坐在一旁。
李昭年今日瞧著精神不錯,宮女替他梳洗張羅了半日,他望著鏡中那張消瘦憔悴的臉仍是不滿意,命人放下了簾子。
殿門開啟的聲音響起,李昭年側頭望去,看見一個模糊的身影從門口走來。
人影逐漸清晰,隔著簾子依稀看見了故人的輪廓。
“你來了。”
“嗯。”
外面下著雪,沈妤進殿時帶來了一身寒意,殿中很暖,她脫下氅衣遞給了一旁的宮女。
沈妤在龍榻旁坐了下來。
李昭年的視線穿過簾子落在了她的腹部,“幾個月了?”
沈妤輕輕把手蓋上去,“四個多月了。”
“時間過得真快呀。”李昭年表情溫和,眼中隱隱帶著笑意。
“是很快。”沈妤問:“你現在身體如何?”
“今日精神極佳。”李昭年笑說:“許是因為要見故人的原因。”
他的聲音疲憊不堪,連說話時都在微喘,卻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李昭年微微挪了挪,從帳簾狹小的縫隙里看她的臉。
眉眼間脫了些稚氣,比從前更好看了,但好看從來都不算她的優點,她還有很多令人敬佩的地方。
“沈妤。”李昭年看著她的身影,“我當初并非……”
“我知道的。”沈妤輕聲打斷,“身在其位,本就是身不由己。”
沈妤望著簾子,只能隱約看見榻上形銷骨立的人影。
時光走得太快,帶走了那個溫潤如玉、清風明月般的李昭年,徒留一具殘軀。
李昭年挽唇笑了起來,眼眶漸漸發紅,“若有來生,當奉你為知己。”
“你似乎對我說過類似的話。”沈妤說。
“對,仿佛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李昭年問:“外面雪大嗎?”
“挺大的。”沈妤說:“京中沒亂,衙門仍舊在派人清掃積雪。”
李昭年點了點頭,“不知史書會如何評我,大周的最后一位皇帝,也是最……”
“肯定不是這樣的。”沈妤打斷他,想了想說:“應該是……永寧帝博覽全書,博古通今,擅詩文、通音律、精書畫,旁通佛老,胸有浩然之氣,懷裝半個人間。”
李昭年溫柔地笑起來,“聽上去倒還不錯,我便厚顏,將它留做我的碑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