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的身子經不起大悲大傷,就算看在小小姐的面上,求您多保重著自己些。”
“嬤嬤,我并沒傷心呀。”宣明珠聽到寶鴉便露出微笑,迷離的餳目清醒幾分,她當然該為寶鴉好好活著,能多賺得一日,多陪她一日也是好的。
女子抬手捏了捏眉心,滿袖花瓣如雨飄灑在水面上,漾漾浮蕩不知東西。
撐臂想要站起,池塘對岸晦暗的夜色不期然撞入眼中,那片沉寂無邊的黑,喚起她孤身一人躺在棺中埋落九泉的想象。
她突然覺得寒冷。
宣明珠撈起見底的酒壇灌了一口,灼烈的舊年酒順著喉管一線而下,才覺得暖些。
“對了,避腐丸。”她想起了一直忽略的一件事,拿手背揉揉眼,孩童式的噥噥:“嬤嬤,多備些避腐丸好不好?我怕丑,不可面目全非地去見母后,母后會傷心的。”
崔嬤嬤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個勁兒點頭,“殿下說如何便如何,殿下快下來,奴婢求您了,那青石子上滑!”
池塘對岸的昏暗夜色中,一道人影蕭瑟而立。
隔水看見那道搖搖墜墜的身影,他的心頃刻揪緊。
“速速讓開,長公主有何閃失,你可擔待得起?”
雪堂不為所動,聲音刻板道:“園中自有暗衛保護殿下安全,沒有梅駙馬,殿下也快快活活長到了二十歲。駙馬請回吧。”
梅鶴庭蜷掌在身側,白日里宣明珠閉門不見他,他悶頭無緒,只得先回大理寺交接完手頭公事,再急忙趕回來。
不想卻被阻在這處,磨舌了許久,親衛就是不肯讓他靠近瓊影園半步。
他聽不見對岸在說什麼,可是他看見宣明珠臨池顧影,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酒。
形單影只,水月寂寥,哀莫大于無聲。
他從未見她如此過。
她在他心中的印象,素來如溫暖向陽的花木,冬日可愛的風骨,哪怕世上的燈火星光都幻滅,只要她看向他,那片明亮的目光便永不會息偃。
然而此刻,盈盈一水間,那抹孱弱不勝衣的白,好似一個目光追尋不及,便會化影遁入水中,從此不見。
他不知白天那番言論,是她出于誤會吃醋,還是那日在樂坊里受的氣尚未出,但萬事說到底都有個根由,他為人夫君,不能撇下她不管。
“雪堂姑娘,我放心不下她,”梅鶴庭風度依然,語氣都不曾急怒半分,無人知曉他纻紗衣袖下的指尖泛白,“懇請讓路。”
雪堂面無表情,身如磐石擋在那里不動。
殿下的預料果然不錯,申時是署衙下值的時辰,梅大人真好定力,當著眾人面前被休,還能淡定地繼續回去上值。
等到公事完了,再回來假惺惺示一番好,便以為能夠挽回長公主的心了?
看來他是全然沒當真吶。
可笑到了這時,他連公主真正的心結在何處都不清楚,他連公主就要……都不知道。
他根本配不上公主的好。
第11章 夢 梅氏子,可還記得你的身份
眼見著水池那頭的女子身影不穩,梅鶴庭突然說了一句話。
雪堂一怔忪,便要出言斥他,眼圈卻不由自己地浸紅了。
咬牙良久,她終于側身讓開道路。
花枝碎月影,這個涼薄的夏夜,宣明珠不知自己最后如何醉過去的,恍惚只覺冰冷的石頭有了溫度,身體仿佛輕盈地飄上云端。
殿里的燈光亮了又熄。
“為何不攔住?”迎宵現身不滿地問。
雪堂嘴唇囁嚅了一下,什麼都沒說。
那句話,她自己都不信的,說出來,恐怕迎宵會罵聲“放屁”。
可方才聽著駙馬無比懇切的語氣,有一個須臾,她希望此言當真。
“公主可棄我如敝履,我不舍殿下于毫厘。”
*
宣明珠夢里回到十一歲的那個冬天。
冷風不斷灌入宏偉而空曠的大雄寶殿,飛檐下懸著歲月古老的鐵馬,聲聲嘲哳。諾大廟宇中,只有一個素裙少女匍匐在金身佛像下,不停叩頭祈禱。
時隔多年,膝蓋與額頭的刺痛仍令宣明珠記憶猶新,明知是假的,她還是沒有起身。
左右不會再失去什麼,若能在夢里再見母后一面,她求之不得。
不知磕了多少個頭,忽聽一個宮人喊道:“皇后娘娘醒了!皇后娘娘的病好了!”
宣明珠霍然站起來,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回皇宮。她興高采烈地沖進翠微宮,眉梢的喜意還未散去,卻發現母后的寢宮一個人也沒有。
“我母后呢?來人!皇后娘娘去哪了?!”
無人應她,宣明珠猛轉頭,看見內侍們正圍著瓊影園的桃樹,舉斧砍伐。
少女心焦如焚,雙足卻似陷入泥沼不得動彈,只好反復呼喊,你們別碰我母后的桃樹!
無人理睬她。
桃葉桃花紛紛離枝,死樹轟然倒塌。
“醋醋。”
這時身后響起了一道溫婉之極的嗓音,“園里的桃花是不是開了,你快帶母后去瞧瞧。”
“不。”宣明珠蹲下身捂緊耳朵,不敢回頭看母親的笑容,更不忍再多聽一字。她仿佛一夕間變回一個無助的孩童,沒有任何力量保護自己與所愛的人。
“不不不,桃花還沒有開呢,母后不要去……求求阿娘,別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