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陡然轉身向外走。
“咿呀!”什麼東西撞在小腿上,摔了一個屁股墩兒。
“寶鴉?”梅鶴庭心頭一緊,借著微光連忙拉起她,聲音是自己都意識不到的嘶啞,“可摔到哪了?”
“麼事麼事,不疼哩。”寶鴉蹦蹦跳跳爬起來,一把抱住阿爹,興奮地仰起小臉:
“阿娘讓迎宵姐姐告訴我,她要在皇宮里玩耍幾天,哼,都不帶寶鴉的,幸好有阿爹陪我捉迷藏。”
梅鶴庭忍住心頭酸澀,蹲身將她擁在懷內,“我這就去帶你娘親回家。”
寶鴉卻搖頭,“不用啦。寶鴉乖,寶鴉懂,阿爹和阿娘都有自己的事情和心情,不可以總陪著寶鴉玩,也想有自己玩兒的時間嘛。”
耳聽童言稚語,梅鶴庭喉嚨愈發緊澀,“我家寶鴉最乖。”
寶鴉得了夸獎,搖頭晃腦很得意,忽然想起什麼,從隨身的百寶荷包里小心翼翼取出幾張折疊的剪紙。
朦朦月色之下,女童的目光里藏著數不盡的星星,“爹爹幫我送給娘親好不好,告訴娘親,寶鴉這幾日可乖,就是,有丟丟想念娘親了。”
剪紙是桃花。
梅鶴庭薄長的眼瞼終于忍不住染紅。
第15章 酒 “求殿下先同臣歸家,行嗎?”……
等不及備車,梅鶴庭一路從公主府趕到宜春樂坊,素來端正的衣冠微微凌亂,袍角兜出的褶皺浸足清月冷暉。
樂坊門前,有人早已守在牌樓下,專候著他不讓進門。
眉目乍被燈籠照亮,梅鶴庭幽沉的眸光暗隱,鼻梁兩側的陰影更為深重。開口喑然:
“我來接公主回家。”
堵在樓閣前頭的青笠搖頭道:“大人見諒。”
言小世子下了死令不準此人入內,楊娘子也是這個意思,說他不是公主的良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梅鶴庭默了默,不與她作色為難,垂斂長睫,從袖中取出雪帕有一下沒一下地揩拭手指。
“開門做生意,無這般道理,便是客人飲酒尋歡,姑娘沒有攔的理由。”
眼前這一幕,讓青笠沒由來憶起那日梅少卿驗尸的情景。也是這等肅容威儀,也是這樣漫不經心,讓人無從揣測此人的心思。
暗夜沉昧,青笠后背無端起了層寒栗。
“喲。”
突然響起一聲渾不吝的口哨,言淮步履輕飄下樓來,滿身散不去的落拓酒氣,手上還拎著一個未起泥封的酒壇。
他懶歪歪靠在迎門的彩漆梁柱上,讓青笠姑娘先回去,抬起眼皮笑看來人。
梅鶴庭平靜上前,“坊禁了,我來接公主回家。”
言淮揚手將酒壇子拋過去。
五斤裝的壇子,梅鶴庭接在懷里,不明所以。
“知道你們這起子清流孤臣,大都看不起我們京都紈绔,小爺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各自玩兒各自的,誰也礙不著誰。——可方才行酒令,阿姐出口便成章,倒唬了我一跳。”
“未應盡是霜雪姿,欲開時,未開時。醉里謗花花莫恨,渾冷淡,有誰知。”*
言淮負手努努下巴,語氣平淡到極處,便顯出邪肆:“不是想見人嗎,喝。”
梅鶴庭聽見那半闕詞,噤默半晌,抬手拍開泥封,仰頭對著壇沿兒當街飲起酒來。
洛陽少見的烈酒,宛如燒紅的刀子,一口一刮喉,落腹灼肝腸。
并非要爭這口無聊的意氣,是他要說明,無論他夫妻之間如何,都是他與宣明珠關起門來的家事,容不得外人插手置喙。
所以無論對方給他什麼刁難,他都接下。
不等喝到一半,梅鶴庭的前襟便濕透,酒水順著他滾動的喉結一線流下,沒入襟領,又透出錦衣。
言淮就那麼津津有味地看著。
突然梅鶴庭一口嗆住,彎腰猛咳起來。
文人有擅飲酒者,他屬于不好酒的那類,除了新婚宴上敬酒——那還有大半被宣明珠的懿旨擋去,他平生所喝的酒,加起來只怕也抵不過這一壇多。
何況是烈酒。
耳邊響起一聲嗤笑,梅鶴庭神情陰翳,用袖頭抹了下頷,繼續舉壇莽飲。
不乏有夜半尋歡的男子好奇望著這一幕,在旁竊竊私語。有說是兄弟反目的,有說是情敵爭風的,倒比聽伶人唱曲兒還津津有味些。
待五斤酒水下肚,梅鶴庭頭暈如斗,喉嚨早已經沒有感覺了。
他身子不由晃了兩晃,捏眉闔目,嗓音說不出的嘶啞難聽:“讓路。”
言淮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瞧著他。
“阿姐為你改變了很多,你連喝酒都沒為她學會。”
一句話,把梅鶴庭的腳步釘在原地。
胃中灼熱的酒海連成燎原之勢,一下接一下沖擊他的神思,須臾想起許多事。
他在家少有飲酒時,她在他面前便也不飲,于是他便忘了,當年赴春闈初入洛陽城,曾有快馬自身畔馳騁而過,掠起一片麝影香風。
白衫書生皺眉借酒招躲避揚塵,那當壚的酒家卻高聲問:殿下可賞光飲一斗農家渾酒否?
當時他心中想,哪一府的殿下如此張揚,連巷陌百姓都知曉,喝酒須以斗量?
梅鶴庭竭力撐著最后一分清明,抬頭望向樂坊二樓。
那扇菱窗依稀燈光熒熒,人影俯仰交疊,似極歡樂。
他不知宣明珠曉不曉得他在這里,或許知道的,卻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