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息壤。”
梅鶴庭如何能不記得,此人是東閣大學士柳諍眉的幼孫,當年在他的昏禮上喝得大醉酩酊,過后便傳出,柳家郎君立誓為長公主終身不娶。
猶記得宣明珠聽說這件事后,無語良久,隨即向不甚相熟的柳息壤修書一封。
在信上絞盡腦汁地措辭,令他不許鉆牛角尖,不可損傷身軀,當尋良配成家方為正理。
那時梅鶴庭與新婚的妻子同樣不甚熟稔,還因這位殿下的反應意外過。
沒有想到霸道如她,也會有慌手慌腳的時候。
新為人婦的長公主卻煞有介事咬著筆桿說:“本宮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真心。我自己找著了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怎麼能白白耽誤別人呢。”
彼時尚為少年的探花郎,被這一句話戲紅了耳朵。始作俑者卻還無知無覺,目光亮晶晶地捧著寫好的信請他斧正,名曰避嫌。
那封信真是寫得顛顛倒倒不知所云啊,卻也因此,方見得寫信人的真性情。
梅鶴庭至今記得清楚,當他看完她寫給其他男子的信,雖無關風月,心中初次涌出一種酸酸的滋味。
那時不肯認,還道自己無聊。
不成想,今日會在這種情形下與柳息壤見面。
柳息壤的表字里也有一個“生”,柳蕓生。
宣明珠常點的《牡丹亭》里有句戲詞:不在梅邊在柳邊。
從前不屑于注目的針鼻小事,一旦認真計較起來,便成了橫戳在心上的一根梭。
梅鶴庭薄薄然瞇目,神情充斥警示的意味:“速去!閣下以為自己有資格嗎?”
柳息壤微愣,而后揚頭笑了笑,“昭樂殿下提出休離,必然是梅君無情負了她。
君負公主七年,我等公主七年,再怎麼樣也比閣下更有些資格!”
眼下他還有些腫胖,剛又繞著護城河跑了幾里地,語氣稍微激動便不禁喘息。
可是不怕,為了好不容易撥云見日的長公主,柳息壤有毅力減肥。
他不舍得讓公主殿下的追求者中多出一個直籠桶,那不是惹人笑話麼。
梅鶴庭面對這副得意嘴臉,目光愈發凌厲危險,偏偏,無力反駁。
姓柳的說話一針見血,句句踩中他的痛腳。
走了一個言淮,又來一個柳息壤。他可以鎮定面對那位銳氣凌人的小世子,因為他的招式看得見摸得見,可是對著看起來毫無勝算的柳息壤,梅鶴庭心生隱慌。
是她曾經親口說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怕一顆真心。
金烏懸在頭頂,浩大的光芒炙得青磚與黛瓦都發燙,幽涼樹蔭與灼灼光瀑交界的明暗里,梅鶴庭手足冰冷。突然意識到了,被消磨盡心意的人,不會留在原地等著另一人去道歉,悔過,改正。
如今,他從長公主的獨一占有者,徹底淪為了排隊的追求者。
不,甚至他揮霍了一次機會,連坦然站在她面前的資格都葬送。
夙性中的游刃有余在眼前消失殆盡,男子心上仿佛鉤了一尾涸澤的魚,無法喘噓,只能任甩動的魚尾啪啪甩打上心尖肉,疼得人發慌。
“她,說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你是嗎?”
半晌,不成聲的喉音擠出這樣的話。
柳息壤聞言呆滯。
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啊,當年十七歲便沉斂老成,得晉明帝親口褒贊的梅長生,會這麼沒臉沒皮。
姜瑾直接捂上了眼。
公子是不是被氣懵了,這種小兒爭寵的語氣怎麼回事?
梅鶴庭自出生以來一路順遂,出身于簪纓世家,從小敏慧過人,科舉一試便中,姻緣自己臨門,都沒用他費過半點心思。
所以,這種與人相爭的繁難一時困住了這天之驕子。他顫著指尖給自己攢底氣,抿唇又道:
“她還為我建過一座梅鶴園,你有嗎?息壤園,像話嗎?”
姜瑾實在聽不過去了,拉過公子低聲道:“公子,柳家郎君站在這兒,多半是被拒之門外了。公子休要置氣,還是到長公主面前好生解釋,才是方兒啊。”
梅鶴庭一聽,有理,他倒被一葉障目了。
揚頷瞥視柳息壤一眼。
自己振袖上前扣門。
手心里,實則沁著一層細密汗水。
他怕宣明珠也給他吃一記閉門羹。
好在門房開門后看了他幾眼,猶豫一番,還是將人放進去了。
梅鶴庭明知自己是借了寶鴉的面子,無恥的僥幸,僥幸的無恥,眼下都顧不得。行至中庭,看見下人們抱著成捆的枯梅斷枝,從后園那邊出來。
梅鶴庭步履一頓。
又有幾個庖人走過來,手中掐著丹頂白鶴的細頸,折翅的折翅,薅毛的薅毛,神色間充斥拭刀而立的躊躇滿志。
他聲音喑啞:“這是做什麼?”
仆人們面面相覷。如今他們對待這位爺,以主上之禮肯定不對了,可對方有官身,等閑視之也不妥當。未幾,一個小廝躬身而出,低頭隱晦道:
“殿下命仆等清理了梅園,晚上……焚梅煮鶴吃。”*
梅鶴庭怔忪半晌,眼眸蒼青,徑往鳴皋苑去。
這回不似之前有重重攔阻,他輕易便來到昨夜立了一宿的廊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