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他以為她是他的樊籠,原來,他才是她甘心藏斂的刀鞘。
如今鮫綃破了,秀刃便露出了無匹的鋒芒。
梅鶴庭深深凝視她一眼,穩住輕顫的手指,扣緊掌中奏本。宣明珠瞥眼瞧見了,對迎宵語氣輕快地哂笑:
“你我打個賭,猜猜梅少卿這本折子里,數了本宮的幾條罪狀?”
說罷要走,梅鶴庭抿唇握住她的小臂。
宣明珠眉頭微蹙。
他未替自己解釋,而是轉向對面的刑蕓,“某上次是不是說過?”
旁人皆一頭霧水,唯有刑蕓惶如驚兔。
她快要冤屈死了——不露面也不成,露面也不成,這兩人一對欺負人,可還讓人活不活?
不待她辯解,梅鶴庭冷聲道:“姜瑾,將府門外的衙役叫進來,請懷寧縣主去堂署坐坐。”
“梅大人這是何意?”
慎親王妃隱忍到這時,終于發作了,這前兩口子當王府是戲臺呢,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老身尚未計較大人闖府之罪,大人憑什麼帶走我義女?”
“刑縣主涉嫌結營內閣大臣干政,某既敢拿人,自有確鑿證據。”
他劍眉入鬢,聲音似穿石的滴水結成冰,冷而硬,絆著宣明珠衣袖的手卻始終控著力道。
不許她走,也防著她疼。
“至于王妃娘娘,下官也有一問,您日前是否入宮見過淑太皇太妃,是否從她口中,聽說過日前宮里張皇榜的內幕?”
慎親王妃袖管篩糠,余光看了宣明珠一眼,強撐著一世的威嚴道:“你、你這是何意,難不成還懷疑到老身頭上了嗎?可知侮蔑皇親國戚是重罪!”
先是一驚又被一嚇,宣明珠都有些同情這位老王妃了。
忍不住,便笑了一聲,梅鶴庭這是唱的哪一出,難不成,要在眾人面前為她討回公道嗎。
長公主不耐地甩動一下胳膊,梅鶴庭錦繡下的臂肌繃緊,眾目睽睽下,將她的衣袖緊攥回來,復又放輕力道。
宣明珠不想當著這些人與前夫拉扯,不好看相,便側眸乜他。
梅鶴庭分毫不讓地回視,一字一句道:
“懷疑抑或侮蔑,看的是證據,娘娘用不著急。今日某不過想教諸位夫人知曉,梅長生上感天恩,視長公主殿下為此生佳耦,丹心忱忱,從未有過半分棄嫌之心。
“相反,是長生處事有失,愧對殿下厚愛,方致今日地步,后悔難及,百死莫當。此一樁不言自明。日后若再有傳播謠言中傷公主者,提刑司的訊堂敞開大門等著。”
荷花榭中的人哪個不是有頭有臉,被一個都可以當兒子的年輕人當著面敲打,從最初的震驚回神后,心里就開始不受用了。
可又無法發作,誰不知梅鶴庭是先帝與當今都看重的人物,大理寺的卿正明面上是崔錦衣,可手握實權者,卻是這位才干出眾的梅少卿。
這樣清流傲骨,不畏強權的一個人,方才當著眾目睽睽說什麼——是他對不起長公主?
這個在上京出了名的不著墨于兒女情長的冷面郎君,如今是轉性要呵護長公主了?
可,他們不是已經一掰兩斷嗎。
宣明珠的心湖沒有一絲漣漪,漠然落下纖密的睫,盯著那只逾越的手。
冷靜,不雜一絲情愫道:“可鬧夠了沒有?”
梅鶴庭眉心蹙折,未語,將捂得滾熱的折本撂在姜瑾手里,道了句為我遞到御前,留下面面相覷的一群人,拉著宣明珠出王府。
姜瑾看看手里的折本,再看看癱軟在地上的刑蕓,沒敢多嘴向郎君確認,是否真要抓了這位嬌客進班房。
君子不遷怒,郎君都為長公主破了一戒,還問個什麼。
走出王府大門,梅鶴庭始松手。
這是自那日爭吵一別,二人首次面對面而立。
從方才開始,他的眼里便凝著一層深重的霜寒,此時也未見融緩。看著她,薄唇抿出沁涼的音調:
“宣明珠。”
平生頭一回,連名帶姓地叫她。
一旁的迎宵眼皮跳動,惱火這還了得,奈何等不到公主的示意,只好強忍著。
梅鶴庭見她似笑非笑的不語,胸悶更盛一層。
他心甘情愿向她低頭,可是心里實也聚了一團火,這股邪火從何而來不得而知,只知從聽見她坼毀司天臺開始,他就有怒。
怒,當年一句話便毀去柔嘉娘娘桃樹的華苗新,怒,她將自己置身漩渦之中,實則更怒自己——無法寸步不離地守著她翼護她,致使臣民對她生出種種非議。
“我明白你的心情,這件事,完全可以交由我做,只要你說,我必能令你全身而退。”
可她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負擔下所有,為所欲為,仿佛不畏生死似的,仿佛……
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這種不吉利的預感讓梅鶴庭心悸。
宣明珠仍舊不語。
那襲金黃的華服穿在她身,儼儼冷艷如一個陌路人,那雙從前注視他時柔情四溢的眼眸,如今深漆一片,唯剩冷漠。
他喉結輕哽,不禁上前,“你跟我說句話……”
迎宵見這人得寸進尺,顰眉上前阻止,驀然察覺不對——
不言不語任他糾纏這半天,根本不是長公主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