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氣息幽幽:“她醒了嗎?”
“嗬!”周太醫嚇得腿肚子一滾筋,好半晌才從褶云窗下那血葫蘆似的臉上,依稀辨出個人模樣兒。
“梅、梅大人,您還在呢。大人放心,殿下脈象尚不兇險,服藥后庶幾可安,您……先去洗把臉吧?”
梅鶴庭聽了,頹然松手。
啞聲又問:“是四月初八那天?”
周太醫心中嘆息一聲,他既已知曉,便也不瞞了,點頭道:“長公主的病情確是那一日確診的。”
說完,就見梅大人臉上似哭似笑的,周太醫想不明白,二人離都離了,這梅大人對長公主究竟有情還是無情,不忍多看,拱手候到廈廳去。
他這一走,好像把梅鶴庭全身的骨頭一并抽走了,跌靠在蓮花磚墻上。
他兩腿一屈一伸,像個醉酒后無家可歸的氓人,五爪死死扣在臏骨上,闔目呢喃,“四月初八,四月初八。”
那一日,是她的生日,中途回后院,有些反常的樣子。
他卻偏偏聽進那句賭氣言語,拂袖而去。
倘若當時多點耐心。
是不是就能發現她生了病?
倘若當時留下安慰了她,縱是再恫人的病,有他在身邊給她撐著,對她說一聲不要怕。
她是否至少不會那樣傷心?
可他說了什麼。
——“殿下鬧夠了沒有。”
留下她一人,在染病將死的恐懼中,心字成灰,失望透頂。
梅鶴庭目光血紅,心臟一寸寸窒緊,窒又窒不死,生捱著那種求生不得的痛苦。
那夜在瓊影池邊喝酒的人,是否,便懷著這樣的心情?
她決絕是因此,休夫也是因此。那時的自己,卻還無恥地計較著,她為何不再往衙署送吃食,計劃著送她幾枝花便能哄回……
梅鶴庭腦仁疼得似要裂開了,偏過頭,透過風吹門簾的一隙,貪婪地凝望岫玉屏里晃動的光影。
婢女的身影來來去去,只不見她。
無比想要進去看她一眼,可泓兒說得不錯,若她此時清醒,第一個不愿看見的便是自己。
他不能再這樣欺負她。
梅鶴庭眼前的視線迷離了,低頭從袖中摸出一只顏色斑駁的小朱盒,捧心似的攏在掌中。
那日宣明珠離開凈室后,他也不知如何想的,一股腦跳入湯池,潛水數次將這夫妻結發的錦盒撈出。
當時他以為失而復得,打開濕淋淋的盒子,才發現,里面除卻一團濕灰,什麼也沒有。
原來,她在交給他時,已將二人的結發燒成了灰。
他一直不忍打開看過,所以一直都不知道。
——水濡火爇煙消,她決意的事,分毫也不差。
“公子!”
姜瑾腳步匆匆地從外一徑進來,幾乎認不出美人闌下那個銷魂喪志的身影。
待看清公子滿臉的涸血,姜瑾唬得掏出帕子遞去,“聽說長公主才出王府便暈倒了,怎會如此,殿下眼下如何了?”
“你怎麼進來的。”梅鶴庭森冷地抬起頭,“出去。”
他眼神失了焦,虎死架不倒的凜凜余威猶在,心想他一個外頭辦事的,何時出入內宅無所禁忌了?
又一想,是了,不正是自己這個混賬上梁不正麼。
男人突兀站起身,用力揪緊姜瑾的衣領往外拖。
姜瑾從沒見過公子這模樣,鞋底子蹭著地磚,踉蹌著直叫喚。梅鶴庭咬牙不理,到了隨墻月洞門,卻又一把搡開姜瑾,徑自便向外去。
姜瑾忙將公子一攔,看著這人竟有些失魂的征兆,膽戰心驚地問:“公子干什麼去?”
“我找藥去。”
姜瑾更加一頭霧水,他尚不知長公主患病,只當公子被長公主突然昏倒嚇到了,壯著膽,扳過梅鶴庭的雙肩用力一扽。
“公子,你清醒些!外面出大事了,屬下方才將您的奏本遞到禁中,隨后陛下便降旨,說、說‘梅少卿彈劾長公主驕僭失德,不敬例法之罪,甚合朕意!’”
姜瑾聽到這道圣諭時,心都涼了半截。
那奏折,是他親眼看著公子寫下的,那上頭列舉的明明是司天臺十罪!
公子分明,是想保長公主的。
可怎麼到了陛下口中,便成了公子彈劾長公主呢?
姜瑾畢竟跟隨梅鶴庭多年,回來的一路也琢磨出點門道,料想是陛下要與長公主唱臺大戲,卻拿公子扎了筏子。
公子本就在長公主這里不討好,這樣顛倒人心,不等同于斷公子命脈嗎?
卻不知梅鶴庭聽沒聽真這句話,他麻木地眨動眼睫,說了句莫名的話,“不算冤我。”
說罷,繼續往外走。姜瑾眼見阻攔不住他,這時內殿里突然傳出一聲輕呼,“不行,殿下喝不進去藥呀!”
梅鶴庭猛的停步,轉頭怔忡幾霎,忽扯過姜瑾手里的帕子胡亂抹過臉。
*
一屏薄岫玉山水扆,將屋里屋外阻隔成兩個世界。
門外,是孟夏明媚的天光,室內卻有珠簾帳影重重,沉水與苦藥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氳得氣氛越發沉悶。
藥反復熱了幾回,昏睡中的宣明珠蛾眉微顰,牙關始終緊閉,仿佛在無何有之鄉依舊不得舒展,抗拒著那苦口的東西。
泓兒試著輕掰公主的下頷,或者用蘆管哺喂,通通不成事,急得叫來崔嬤嬤。
崔氏先頭哭了一場,關鍵時候,還得是她積古的老人家坐鎮,斥了哭啼的澄兒一聲,踩上腳踏俯在長公主耳邊,紅著眼喚道:“公主,小殿下,你聽嬤嬤的,把藥喝下去就好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