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里的宣明珠是此時突然反應過味兒來:不對呀,小淮兒知道她在樂坊也罷了,他怎麼算準的自己何時離開,掐著點兒送東西來?
宣明珠又氣又笑,“這小子有沒有正事,成天盯我的梢不成?”
那廂,梅鶴庭后背貼在樹干上,心跳擂擂。
忽覺袍角輕輕扯動,低頭看去,不知打哪兒來了一只污毛灶臉的土黃小狗崽,嗚咽著扒上他的皂底靴,用齒嚙著他的袍子。
狗崽的右后腿有些瘸拐,也不知把他的袍履當成了什麼在啃。
梅鶴庭渾身的寒毛瞬間豎起。
這身行頭回頭是必扔無疑了,他蹙眉壓低嗓音,道兩聲“去去”。癩兒狗不懂人語,兩排乳牙越發賣力地啃,好好的衣裳咬得抽了絲。
梅鶴庭唯恐動作太大惹動前頭的耳目,只得咬牙忍耐。忽一個醒覺,已有好半晌沒聽到行輦的聲音了。
他踅身繞出老樹,長公主的葆蓋早已不見蹤影。
男人獨自立在空蕩蕩的蹕道。
“嗚……”
小狗巴子吃力地粘纏過來,一爬動,那副惹人厭的蠢相益發明顯,后半個身子幾乎拖在地上,留下一道不知為何的膿黃痕跡。
卻鍥而不舍,直到趴上一見鐘情的靴頭,好像從前在上頭留過記號,認窩。
梅鶴庭心麻了,也沒有動腳,低頭漠漠地瞅著不知死活的東西。
“你也被人扔了?”
“說,是不是因你惹主子生氣了。你是不是活該。”
小狗傻傻的,眼睛被沾泥打綹的長毛遮在后頭,連最后一點討喜之處也失去。
后腿流膿,腹中無食,叫聲咽弱,驗慣尸的人搭眼便瞧出,這狗活不長了。
梅鶴庭輕撤足尖向后,垂眼便走。
十步之后,男子腮骨棱起,目光冷湛地掏出一條雪白絲帕。
位于崇仁里新置的梅家宅子,與長公主府所在的永興坊只間隔一道坊門。姜瑾撿了那血人參回到新宅,正烏眉灶眼擔心著公子,聽到大門響動,急忙走去。
——腳步戛然而止在門口。
但見門檻外,生來不許貓狗毛絮沾身的公子,冷臉拎著一只土狗崽,的一條腿。
那丑臟丑臟的小東西落到大理少卿掌心,仿佛倒瀝的泔水一般,難受得直哼唧。
“您,您不是追長公主去了嗎——”
姜瑾心頭陡然悲涼,“公子,再大的坎兒有屬下等陪著您一塊想辦法,您可千萬別想不開,啊?”
第31章 咎由自取
梅鶴庭進門, 將嗚嗚咽咽的小東西隨手撂在地上,丟下句“不必管”。
絲帕落下,正覆住小癩狗崽的傷腿,梅鶴庭枯眉搓弄著掌心皮膚, 徑往內舍的盥室去。
這座宅院, 被梅鶴庭買下后, 山水布局皆改成與長公主府一般模樣。
無論影壁天井,還是流水假山, 皆如同一個微縮的往昔, 也有舊亭臺, 也有舊池塘,也為寶鴉辟留出一個雛鳳小院, 方便她來時休憩。
西面也有一園,無梅無鶴, 被他改為了“一簇園”。
桃花一簇開無主, 花開,只待主。
處處熟悉,落在眼里,處處蝕心銷魂。
只因無舊人。
連那寢舍中大到梳臺屏風,小到窗紗珠簾,也是姜瑾奉令一樣一樣踅摸齊的。當他看著一如復刻般的屋子,頭皮不禁發麻, 覺得公子是在故意給自己找罪受。
每夜都睡在物是人非里,心里頭得是什麼滋味?
如今又莫名拎了條小臟狗回來, 這等行為更不能用常理揣度了。
姜瑾唏噓,帶都帶回來了,公子說不管, 他也不能當真。有點嫌棄地撈起那小東西,跟蒼頭要了個腳盆,給這只土黃狗崽清洗一番,又給傷腿裹上了藥。
剩下的能活不能活,全看它命數。
他抱著小土狗找到公子時,清潔一新的梅鶴庭正站在西園池塘邊。
未束的濕發披散著,水珠從發梢落在池面,驚起一小圈漣漪。
池中有紅尾錦鯉出沒荷葉間,他拋下魚食,出神地看。
姜瑾暗嘆一聲,過去道:“公子頭發沒擦干,站在風口當心頭疼。”
梅鶴庭沒應,姜瑾湊趣地將懷中物向前遞了遞,“聽說起了名的貓狗好養活,公子要不要……”
“九尾。”
九尾?姜瑾心道,把狐貍的名字給一只狗也太奇怪了,抬眼卻見公子的目光根本沒在這兒。
他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放下狗輕哦一聲,“是有九尾了……屬下無能,當初晉明皇帝為柔嘉娘娘放生的點砂錦鯉,共有九十九尾。只是已過去二十幾年,這魚,怕也講個壽祿。”
“辛苦了。”梅鶴庭默了一陣,“寶鴉也許會喜歡,我具了帖擱在書房,你去投到那府里吧。”
姜瑾一愣,領命。忽聽“嗚”地一聲,一錯眼功夫,那只小狗子已經拱著身蹭到了梅大人腳邊,還膽大包天想把爪子搭到人家新換的靴子上。
梅鶴庭垂眸瞥它一眼,向旁挪開半步。
姜瑾連忙彎腰把狗子撈起告退。走到隨墻門洞處,他不禁回望一眼。
輕衫勝雪的人還是那副淡無生機的樣子,就近坐在池邊的鵝頸靠,從袖中抽出一卷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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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梅鶴庭探視寶鴉,是宣明珠此前便應允的,接到帖后也未故意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