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長生來到兩儀殿門前。
皇帝已在殿內等著他了,這是昨日朝會后約定下的,獨屬于君臣二人之間的默契。
御書案的鎏金燭臺下,年少英姿的皇帝手指間捻玩著一道密折。
已經致仕的前任閣老江琮,自江南遞來一封奏報,彈劾的是現任閣老梅鶴庭,公器私用,掌權蔽主。
皇帝并不信此言,卻是想起了當日江琮在御書房,聲色凄切說出的一句話。
——“老臣之今日,便是梅氏子之明日!待他權傾朝野之時,還有誰能夠約束他?”
磨刀恨不利,刀利傷人指。
“臣梅長生,叩見陛下。”
一道筆挺清雋的身影自殿門入,深靜幽曠的殿宇中,宣長賜見他跪在墀下,忽感夜風寒涼,抵唇咳了幾聲,問道:“閣老深夜求見,所為何事?”
梅長生神情恭斂,葉袖為揖,直言:“臣此來,為向陛下求一道賜婚旨,為臣與大長公主殿下保媒。”
宣長賜當場愣住。
他之前設想過許多閣老請求夜見的原因,卻萬萬沒想到是為這個。
一直以來,他對于閣老和皇姑母的事看見只當作看不見,有時稍露形跡了,他還幫忙遮掩。就譬如今夜,若非他事先安排,梅閣老如何能宿到翠微宮去?這位可倒好啊,大剌剌地提要求,是既不怕人猜忌,也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啊。
皇帝氣笑了,壓不住悶聲連嗽了幾聲,“你、咳咳,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麼,再給朕說一遍?”
梅長生眉心微動,“陛下龍體可安?”
“別打岔,平身,說你的事。”皇帝將常服袍袖一揮,撐著御案傾身下望,“這是皇姑母的意思嗎?”
梅長生跪地未動,“非也,殿下不知此事,此為臣自己的意思。
”
第111章 君臣無猜,夫婦不疑……
“你自己的意思?”皇帝炯銳的目光落在梅長生身上, 有些不懂了。
“既然不是皇姑姑的意愿,閣老討來這道旨做什麼?難不成于今不足,還要憑圣旨讓大長公主下嫁予你嗎,朕又憑何答應?”
“陛下誤會了。”
梅長生在殿宇兩傍的燭槃燈影下, 身姿如松, 斂睫徐聲道:“臣請圣旨, 并非為了以勢相挾公主。她許我相伴左右,已是求之不得的深恩, 臣又有何不足?
“她若喜歡而今的生活, 臣愿一世無名無份, 只做她的幕下之賓;倘若有一日,她想給臣一個名份了, 臣亦愿有備無患,讓公主不費吹灰之力便達成這個心愿, 不必顧忌世俗的看法, 也不必在意朝臣的諫阻。面首或駙馬,臣仆或夫婿,都隨她的心意。
“只是這樣簡單。”
皇帝聽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尤其那句面首,讓他好似都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
一個坦言情感的梅長生,不再是那個論政時一板一眼的閣老, 泛著家常的活氣,令皇帝恍惚回到了從前叫他姑父的時候。
不過這份感性僅僅一瞬而逝, 皇帝捏了捏手中的折子,輕呵:“簡單?”
“大晉開國以降,便無宰臣尚公主的先例, 閣老知道吧?”
梅長生頷首:“臣知曉。”
“御史臺高蓿一直疑心你與皇姑母有私,只是無實證,一旦公開,朕的書案馬上會被整個御史臺的折子淹沒,你也知道吧?”
梅長生道:“臣亦知曉。”
皇帝舉了舉手里的密折,啪地甩在御案上,凝視梅長生:“那麼閣老可知,江琮致仕期年,猶盯著你梅長生的一行一止,但覓見風吹草動,身隔千里也不惜來彈劾你!”
梅長生峻然動睫,抬頭望向皇帝手中那折子。
“說你權勢漸成,說你包藏禍心,非止上京,掌擘甚至伸到揚州,與揚州牧暗通款曲只手遮天,連縱容家族子弟欺壓百姓、草菅人命這樣的話都出來了。”
皇帝嘴角涼勾,“朕可明言,這上頭的話,朕,一個字也不信。朕信自己的眼光,朕信閣老。可是梅閣老,登高防跌重,高處不勝寒,多少人眈眈盯著你的言行,你還要溯流而上,還要犯眾怒之忌嗎?”
梅長生耽默瞬息,忽微微而笑。
“怒從何來?臣自家情,干他底事。忌從何來?臣僥幸承于恩波,腆居高位,自問未敢有一日懈怠,未敢不為社稷黎元盡心。若有人因嫁娶爾爾便質疑臣之公義,他不諫我,我亦要治他個囂謗之罪!
“臣要娶公主,所謂不可行,追根究底不過是因為史無前例。
“然陛下試想,明帝威降四疆有前例否?陛下少年登極有前例否?公主蟒服加身有前例否?
“是以沒有先例,又何妨,臣來開此先河。”
“而倘若有人拿出擔心權臣欺君,外戚作亂這套說辭,便更是其心可誅。陛下方說信任下臣,臣心感念,卻不敢以此恃寵。陛下不必念臣,只想想大長公主,您對她可信?
“——這江山姓宣,她是宣氏最尊榮顯赫的公主。且又視陛下您如親子,一心奉敬君主。您只要對大長公主無疑,那麼臣,早已立誓:一世為公主手中之刀,裙下之臣,擬相之仆。
“此身不負大晉不負陛下,又有何疑?”
梅長生說到慷慨處薄唇微莞,隱約露出當年江左第一探花郎的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