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滿意地打量三月未見的長孫。他換了身丁香色的杭綢袍子,洗去風塵仆仆之后,臉看起來沒有剛回來那會兒那麼黑了,俊朗清逸,朗星般的鳳眼里少了初回府時的冷厲,越發內斂,可見熱河一行成長了不少。
男人嗎,就是該多出去歷練歷練。
“承遠一路勞頓,又當了一天的值,快落座歇歇吧。”太夫人心疼地道。
趙沉道謝,轉身看著阿桔先坐下,他才坐了。
太夫人臉上笑容淡了淡,目光在阿桔異樣紅潤的唇上停留片刻,移開,與趙沉父子說起了話。
趙沉說得不多,一聲托著茶,眼睛看著斜對面的趙涵。
察覺到兄長的視線,趙涵心中一緊,抬眼去看,看到男人對他笑了笑。
那一笑,竟比趙沉冷漠無視他時更讓他心寒。
趙涵想要看清那笑容里的深意,趙沉卻移開了視線,回答太夫人的問話。
起身前往偏廳用飯時,經晚風一吹,趙涵才驚覺自己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母親做的事父親并沒有命令下人禁口,別說侯府,整個京城幾乎都知道延平侯侯夫人心狠毒辣欲謀害非親生嫡長子的血脈了。趙涵不怕長兄對付他,卻擔心長兄不滿父親的懲罰,還要去對付母親。
一頓飯吃得沒有半點滋味兒。
飯畢,趙涵猶豫良久,走出榮壽堂后讓趙清先走,他則躲在暗處,想等長兄出來后替母親求情。
趙 沉跟阿桔還沒有出來,因為太夫人把阿桔叫到了里間,說是有事叮囑阿桔幾句,趙沉只好在外面等。正好趙允廷也沒有走,把兒子叫到廊檐下,與他說話:“承遠, 秦氏想要害你的骨肉,我比你還希望她死,但你要知道,我將秦氏打發到莊子上皇上不會管,真要了她的命,皇上第一個不高興,所以你別再做什麼了,懂嗎?”
趙 沉面對妻子所在的房間而站,手里轉動著剛剛折下來的一片竹葉,平靜地道:“父親放心,我知道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秦氏不會死的。
”死了一了百了,豈不是便 宜了她?她不是想害他的孩子嗎,他先讓她嘗嘗骨肉分離的滋味兒,等他殺了秦思勇再殺趙涵,再讓她感受一下親人死在她面前是什麼感覺。
趙允廷一點都不放心,他信趙沉沒有沖動到派人殺了秦氏,但他怕趙沉對趙涵做什麼,“承遠,你回來這麼久,應該看得出來,承安是個好孩子,他身上沒有像秦家的地方,你對秦氏再恨再怨我都不管,你別碰承安來報復秦氏……”
“父親,你是不是很看重自己的骨血?只要是你的孩子,你就狠不下心不管?”趙沉打斷他的話,輕飄飄地問道。
趙允廷在心里嘆息,“如今你也是快當父親的人了,你應該懂。”
“我 不懂。”趙沉冷聲道,直視趙允廷的眼睛,“我是快要當父親了,我也會護著我的孩子,但那只限于阿桔為我生的孩子。父親,你碰秦氏碰兩個姨娘都有你的苦衷, 我從不怪你這個。現在我比你命好,沒有人壓制我,不用我在前程跟阿桔里做選擇,我不碰別的女人,所以我永遠不會懂你對其他孩子的父子之情。”
“但是父親,你懂我的感受嗎?”
趙 沉走到趙允廷身前,聲音因多年壓抑有些激動,“小時候我隨母親去姨母家,姨妹會把最大的果子讓給我吃,回頭卻跟姨兄搶第二大的,這就是親疏有別,同樣是哥 哥,兄妹感情也是不一樣的。咱們家里呢,我也有個弟弟,我也喜歡帶著他玩,但不管我對他多好,他都不敢跟我撒嬌,因為他不是我娘生的。”
“父親,你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而我只想要親生的弟弟妹妹。
那年在登州,父親來之前,我無意發現母親趁我不在時打發人去配藥,我心存疑惑,打聽之后才知道母親配的是避子湯,父親,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趙允廷痛苦地低下頭,“別說了,是我對不起你們娘倆……”
趙沉自顧自說了下去,“那時我就想,我本來可以有自己的弟弟妹妹,就因為秦家,我的弟弟妹妹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父親卻一再勸我認趙涵為弟,憑什麼?憑他母族害了我的外祖一家,憑他娘搶了我娘的名分,憑他搶了我同胞弟弟的位置?”
“父親,我現在就明明明確地告訴你,趙涵再好再無辜,他都將不得好死。父親,我最后提醒你一次,我是命大才活下來的,不是誰心軟放了我一回。”現在他不動趙涵,只是不想打草驚蛇罷了。
沒有看趙允廷的表情,趙沉抬腳朝正屋走了過去。
他身后,趙允廷呆呆地站著,良久良久才轉身走了,背影竟顯得有些佝僂。
四月底,夜空繁星點點,唯獨不見明月,而星光再璀璨,終究照不到茂盛的花樹叢后。
趙涵無力地靠著墻壁,淚流滿面。
長兄有足夠的理由殺他,可是,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如果可以,他也想當他的親生弟弟,但他做不了主,他一生下來,就跟秦家綁在了一起,成了長兄眼里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