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家三口幸福地上了天堂,唯有我一人被留在人間。
我外公家是大戶,我雖早早成孤,但生活無憂,亦不缺疼愛。
尤其是我表姐阿蓮,她大我十歲,疼我寵我,亦姐亦母。
知道她要嫁人的時候,十二歲的我躲在房間里哭了好久。
我想,我應該是很討厭那個叫周棟青的男人。
因為他奪走了我的姐姐。
他會疼她愛她,會讓她懷孕,會讓她生下屬于他們的孩子。
而我,再也沒有了在姐姐身邊撒嬌追隨的權利。
我賭氣,姐姐大婚的當晚,我一個人跑出家門,坐在街中央噴水池邊扔硬幣。
后來,姐姐和姐夫跑遍了廣場,將我找回家。
姐姐穿著睡裙,外面披著姐夫的外套。
姐姐紅著眼睛斥責我不懂事,姐夫攔著她。說小夜還小,別怪她。
回去的路上,姐姐依然喋喋不休。
姐夫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在車里放了一首歌劇。
悠揚婉轉,高亢動人。
到家時,姐姐先下車上樓。
我故意在后面磨磨蹭蹭,姐夫過來問我,你知道剛才那首歌劇叫什麼名字麼?
《一見鐘情》我說。
阿蓮總是跟我說,她對周棟青就是一見鐘情。
在M國這個靠近赤道的島國上,熱烈的愛情就像這里的氣候,來得總是那麼突然。
他們是門當戶對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于是婚后的日子,理所應當地蜜里調油。在充實的日常與繁忙的生意中,一點點周旋消磨。
阿蓮一直都沒有懷孕,于是我理所當然地竊據著半個小棉襖的位置。
再后來,姐夫的父親突然去世了。
作為當地最大富戶的豪門深院,在沒來得及留下合理分配資產的明確遺囑的狀態下,接踵而來的分崩離析,利益傾軋——
像極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姐夫的媽媽是個偏室,一生寄人籬下,唯一的指望都在這個獨生子的身上。
可偏偏結婚三年,我姐連一個蛋都沒下過。
沒有子嗣的原罪,對這個傳統又保守的大地主世閥家族來說,是致命的。
婆婆的白眼開始日益增多,加上我外公家開始日漸式微,從一開始的陰陽怪氣,到后來惡語相向——
連帶著我,這個賠錢的小拖油瓶都難逃咒罵。
我姐性子傳統又柔弱,唯獨在婦道上十分堅持。
檢查身體的結果是她天生輸卵管堵塞,她因此而無法抬得起頭。
即使周棟青用再多的耐心和寵愛,安慰與勸解,最后也只能看著她越發神神叨叨,而束手無策。
我姐得了很嚴重的抑郁癥。
鬧得最重的兩次,一次是照著鏡子的時候,突然一拳下去,把鏡子打塌了。
手上露出的森森白骨。
另一次,她不知道從哪弄了一只死兔子,塞在自己的衣服里。
她想要為姐夫生個孩子,想到近乎魔障。
如果有人問,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周棟青動心的。
大概就是從他風塵仆仆地下了飛機后,二話不說將被婆婆關進地窖,渾身污穢如瘋婆子一樣的我姐抱出來的時候。
他將自己的外套蓋在阿蓮身上,雙眼赤紅,如修羅一般神擋殺神。
面對自己的母親,他說:“阿蓮是我妻子,瘋了病了殘了傻了,我伺候她一輩子。如果你再敢傷她一根汗毛,你不但永遠抱不上孫子,連兒子也沒了。”
自那天起,周棟青宣布放棄周家一切繼承權,帶著我姐和我北上。
從傳統行業轉型投資新興產業,他吃了多少苦,碰了多少壁,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姐夫的悉心照料下,阿蓮的病情終于好轉,我也順利考上了當地一所教會高校。
開學典禮那天,同學們還以為我們是一家三口。
他們都說,我的爸爸媽媽看著真年輕。
如果后來,沒有那件事發生……
婆婆并不死心,雖然不敢再亂來,但還是經過多方打聽,找到了我們一家人。
這一次,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一個年輕的小丫鬟,十八九的年紀,跟我一樣水靈。
她趁著姐夫不在家,開誠布公。
“阿蓮,你總要為他想想。一個男人,一輩子連個一兒半女都沒有。到死也要被戳脊梁骨的。”
“小九是個老實人家的姑娘,你就松個口,算媽求你了。孩子生下后,算你們兩個的。”
“只要你開口,棟青一定會答應的。阿蓮,你要為棟青的將來想想。他一個人在這邊做生意,養著你們一大家子人,多不容易?只要有一兒半女,他就能回周家拿回屬于他的土地!阿蓮,你就別再猶豫了。”
婆婆走后,阿蓮一個人在房間里哭了好久。
小九在外面坐著嗑瓜子兒,臉上帶著事不關己熱鬧看起的冷漠。
我不知道阿蓮爆發的契機點是什麼。
或許就是小九那時那刻冷漠又嘲弄的眼神。
即使是周棟青一次次將她從地獄和絕望里救出來,也終究無法給予她一個不能生育的女人在面對不可調和的矛盾時,所最欠缺的安全感。
我永遠記得那天傍晚,陽光灑在金魚池里,院子里流水靜謐小橋輕靈。